据我说,你忍耐些,还是北京好。”史科莲句句答应了,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一双
泪珠,在眼中活动,只差吊下来。她回过头对杨杏园微微点了个头,便低头走去。
李冬青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跟着后面,反送她下车去。走到月台上,两人对立
了一阵。史科莲的眼泪,究竟忍不住了,便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眼睛。李冬青避
着人,低下头去,也把手绢偷着擦眼泪。史科莲道:“只有你是我一个知己,现在
你又走了。”李冬青道:“你好好的罢。我虽不在北京,我也不忘记你的,或者还
在老远的和你想法。北京我是丢不了的,我们将来总可以见面。”说着,握了她的
手,又抚摩抚摩她的肩膀。看见她有几根头发乱了垂下来,又一根一根给她清理着,
扶到耳朵后去,又呆呆地对立一会。史科莲道:“你上车去罢,仔细位子被人占了。”
说毕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停脚回头一望,李冬青还站在那里。又叫道:“车上去
罢。”李冬青只点头,史科莲乃挥泪而别。李冬青上得车来,犹自不住的用手绢擦
眼睛。杨杏园想要拿一两句话来安慰,又不知怎样说好,只得默默的坐着,坐了一
会,便对李冬青道:“到了汉口,就请你写一封信来。今天是星期五,星期日你们
可以到汉口,下个星期三四,我可以接到你的信了。”李冬青忍不住笑道:“人还
没有走呢,怎样就算到来信这件事上去了。”杨杏园被她一指破,又没有话说了。
李冬青道:“大哥以前曾说过,将来要在报馆里添晚间的工作。我想冬天来了,风
雪霏霏的半夜三更回家,未免太苦,不就也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唉!我
也希望这样,但是恐怕环境不允许我。”李冬青道:“大哥自己也不必太刻苦了。
上次晒冬衣,我看那两件皮袍子,都有六七分旧了,应该换一件。”杨杏园道:
“岂但是皮袍子!”李冬青又道:“我又想起来了。大哥床上那两条棉被,大概也
有年数了。”杨杏园道:“要添补的,多着呢!不但我自身,三干里外,我还有一
个家呀。惟其如此,所以不能不奋斗。”李冬青笑道:“还有一件,大喝浓茶,看
夜书的毛病,应该改了。以后要注重体育才好,填词做诗,总是发牢骚,我想也大
可丢了。”杨杏园道:“你所说的,我都认为正当,我决不当作闲话。”李冬青道:
“我也说不了许多,作客的人,自保重些。”杨杏园到了这时,心里惶惶然,不知
如何是好,便道:“我回去了罢。”说着站起身来。李冬青道:“离开车的时候还
早,何妨再坐一会儿。”杨杏园听说,复又坐下。只见一对青年男女,各穿着崭新
的衣服,由前面过去。这两个人看见杨杏园,都笑着点了一个头,满面春风的,一
同过去了。李老太太道:“这倒很像小夫妇两口儿。”杨杏园笑道:“你老人家眼
力不错。他们结婚还没有到一个礼拜,这是出门去度蜜月哩。那一个男的,是我的
同乡,所以我认得。他们都是新近毕业的大学生,早就约好了,毕业之后,等天气
凉了结婚。结婚之后,游历一个月。游历之后,再各人分头去作事。”说时,杨杏
园把脸往前一看,对李老太太道:“你老人家看看,他们不就坐在那前排?”李冬
青和李老太太都回转头去看,只见他两人坐在一排,含着笑容,牵牵连连的在那里
低声说话。李老太太回头来一笑,轻轻说道:“看他那样子,高兴是高兴,可借美
中不足,像我们一样,都坐三等车。要是坐头二等车,那就舒服了。”杨杏园道:
“他们精神上也就舒服到十二分了,人心不要无足,有了精神上的舒服,还要图身
体上的舒服。”小麟儿正在椅子边的路头上,李冬青一手将他牵了过来,说道:
“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斯文一点。”说话时,她低着头,装着和小麟儿牵扯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