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先生冷笑一声:“我去电报局发电报,没等进大门便叫人硬生生拦住——他们可是一点都懒得避讳了,我再不知道……”冷笑化为苦笑,“可叹我把此事告知同僚,许多人竟信了执法处给的借口,说什么正搜查逃匿凶犯,不过误会一场。”
颜幼卿听他提及发电报,事情关键必在电报内容上。遂道:“先生要发什么电报?发给谁?”
尚先生抬眼望向他:“尚某以下所言,皆坦诚之语,绝无欺瞒。阁下若无能为力,尚某亦绝不敢怨怼,但请出门即忘而已。”
颜幼卿点点头:“好。”
尚先生这才轻缓而严肃道:“祁保善与东瀛人密谈,欲以重利换取东瀛支持其复辟,此事几见端倪。我本打算发电报给我党党魁,请其与各方周旋,以便取证,同时派人接应我等留驻北方之同仁。谁知……”谁知电报局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颜幼卿心中早已猜测不是小事,听罢仍然大惊。到底又多见过了许多大人物,迅速回复镇定,道:“先生适才说,此事几见端倪,又道以便取证,可见并无确凿证据。”
“虽无确切证据,却并非没有线索可供推测。”
尚先生看着颜幼卿,“以阁下之能,所担之职,稍加留意,何尝不能察觉蛛丝马迹?”
颜幼卿被他提醒,想起开春以来,总统府确有几个东瀛人出入颇为频繁,其中三两个,总爱趁着夜色匆匆而至,匆匆而别,明显有所掩饰。若非自己调入值夜队伍,定然不得而知。
尚先生见他不说话,接着道:“尚某冒昧相求,想拜托小英雄帮忙送一封信,连同电文一起,送给一个人。就在京城之内,比之阁下来此赴约,更为容易。”
语态殷挚,目光热切。他冒险行此一招,虽是迫不得已,却并非鲁莽行事。眼前这年轻人,昔日身处匪巢而能有所不为,是颇具风骨之士,定可以义动之,以理服之。
说罢,尚先生走到桌前,拿起干透的信笺,连同早已拟好的电文,双手递给颜幼卿:“尚某无一字虚言,小英雄尽可过目。”
颜幼卿并没有接,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尚先生面上顿时显出失望神色,正欲开口继续游说,颜幼卿已然道:“此事干系重大,先生容我考虑考虑,近日必有答复。”
稍作停顿,又道,“先生若有疑虑,不妨将信笺电文临时销毁,以策安全。”
尚先生思量片刻,望着颜幼卿的眼睛,也摇了摇头:“疑人不请,请人不疑。尚某随时恭候阁下再次光临。”
说到这,整顿衣襟,重新见礼,“在下尚贤,字崇哲。别名尚古之。平素倒是这个别名更为常用。敢问小英雄尊姓大名?”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便知是表示信任之意。遂回礼道:“在下琅琊颜氏,颜幼卿。”
尚先生轻“啊”一声:“原来是圣贤忠良之后,失敬。”
“先生不必多礼,我定不食言。”
颜幼卿说罢,告辞离开。原路出了院子,取回衣裳,仿佛一个加夜班的小职员,步履疲惫而急切,转出了承平坊。
此时已过子夜,路上人车绝迹。颜幼卿在路口站定,辨别一下方向,施展轻功,避开主干道街灯,一路急纵飞跃,回到吉安胡同。凭他本事,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回总统府卫队营房,然而毕竟稳妥为上,与其冒了被人发现的风险,不如天亮之后再光明正大赶回去。至于心底那不便正视的微弱企盼,权且忽略不计。
远远望见一片漆黑,虽早有预料,仍不由得莫名惆怅。懒得掏钥匙开门,直接一个飞身,踩着支出的树丫落到院子里。手指触及堂屋门栓,微微一顿:莫非出门时犯糊涂,竟忘了锁门?随即又是一喜,或者是……愣神间力度不觉加大,门“吱呀”应声而开。卧室内有人猛然低喝:“谁?!”
颜幼卿一惊,立刻意识到被峻轩兄当了上门毛贼,当即应道:“是我。”
屋里一阵窸窣声响,颜幼卿本该迈步进入,却无端生出一丝恐慌,一时站着没动。
“怎么还不进来?你不是一双夜视眼挺厉害么?”
“我并没有夜视眼……”颜幼卿磨蹭着往里走,“我只是感知较为敏锐……”
屋里那人冷哼一声:“是够敏锐的,跑得跟惊了魂的兔子似的。”
颜幼卿噌的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被峻轩兄这般数落,那一幕仿似就发生在刚才,十余日离别恍如不存在,不觉越发羞窘无措。正犹豫间,屋里亮起了灯。
安裕容坐在床沿,敞怀披件单褂子,露出健硕的胸膛,一手端盏玻璃油灯,道:“还不快进来!大半夜扰人清梦,还要我倒履相迎不成?”
颜幼卿跨过门槛,眼神闪避:“峻轩兄,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饭时候回来的。就惦记着非要今日赶回来,看看有个人肯不肯见我。”
颜幼卿脸红得简直要滴血。这么些天想下来,其实心里并非想不明白。只是一旦想明白,心绪反而越发难以宁定。种种羞涩窘迫、忧虑畏怯,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性坚韧,自幼所受教育敦厚清正,每逢变故,皆能直面现实,迎难而上。唯独情之一事,开窍既迟,应对尤拙,竟至恨不能睁眼装瞎子逃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