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相逢是故人
士兵们在采珠镇休整几个钟头,天色刚发白时,登上卡车,前往铜山驻地。本该所有人一道出发,不料安裕容天亮前突然拉起了肚子,最后一辆运兵车离去,才弓着腰慢腾腾从茅房里出来,脸色惨白,冷汗淋漓。
“对不住,大约是不该昨晚上着急喝了几口生水。唉,大意了,平白耽误工夫,真是……”
两个准尉官心里只觉这位玉老板不愧是老板,路上看他衣着举止,无处不讲究,果然身体也娇气。但一来此人大方随和,打过交道后颇有好感,二来司令有交代,对方才是事主,暗里固然要盯得紧,最好伺机探知药物下落,提前弄到手中,明面上却不必着急,且看对方意思安排。
于是一个道:“听说玉老板是北边人,想来没在这河湖边上待过,难怪水土不服。”
另一个道:“士兵们另有带队军官,咱们原本只是顺道,迟些再走也不妨事。铜山驻地与采珠镇之间,常有车辆往来,玉老板且歇息一阵,不要勉强。”
安裕容被安置在车站乘务员值夜的小屋子里,里头有张窄窄的单人床。采珠镇虽无发达之工商业,却有许多干鲜水产,河珠也甚是便宜。两个准尉官闲下来,便打算去镇上逛逛,顺便买些特产。毕竟前线艰苦,此番找人少说也得滞留半个月,带点东西私下还能改善改善伙食。临行问安裕容,是否找个郎中瞧瞧。
“郎中是不必找的,老毛病,我自己知道。有劳二位,若是碰见药铺,帮忙买几盒六合定中丸。若是没有这个,配几副葛根芩连汤也可。”
两个准尉官应了。安裕容躺在硬梆梆的小床上,胳膊架在脑袋底下,琢磨着先补个觉。车站站长当他是贵客之一,倒也无人打搅。
士兵们出发时并无特别动静,可见幼卿必是顺利混入队伍,上了运兵卡车。据旁敲侧击得来的讯息,此间路况差,三百里路程需七八个钟头。运兵车天擦亮出发,估计得午后才能到铜山驻地。采珠镇不方便过夜,非要过夜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显得自己这个事主不够诚心。待两位准尉官回来,吃过药再歇一歇,午后出发,还能赶上今晚到达,想必行得通。这七八个钟头的时间差,应该够幼卿寻到杨兄,将事情办妥了。
铜山驻地再如何森严,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地盘,不必担忧。只是离开营地接应徐兄路上,不知会否发生意外。安裕容翻个身,睡不着了。来回烙了几趟大饼,强行安慰自己:幼卿厉害着呐,这点事,比起他曾经单枪匹马干过的种种丰功伟绩,实在不算什么。又想他那手点穴工夫端的好用,自己照猫画虎摁几下,当时就疼得差点嚷出声,逼出满头冷汗,比真拉半天肚子落魄多了,怪不得昨日晚上他教给自己时不肯先行示范一次……
运兵车在野地里奔驰,车轮碾过野花杂草,车尾扬起黄土尘沙,正午的日头下,尘土沾上士兵们汗湿的脸,燥热而又粘腻。穿过几个空荡荡的村庄,房屋渐渐多起来,却不见人影出没。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焦灼里带着腥臭,越来越浓。新兵们皱起眉头,还有人掩住鼻子。带队的军官有经验,骂道:“捂什么捂,这就是打仗的味道,火药加尸体的味道!抓紧多吸几口,闻惯了,等明日进城打扫战场,才不会吐出来!明日谁敢吐出来,再回河阳去练半年!”
这一批新兵错过了大战,只赶上打扫战场。能趁此机会适应适应,在军官看来,反是难得的运气。
颜幼卿混在最后一辆车里。上车时他谎称是前头掉队的,蹲茅房迟到了。其时前面的车辆已经启动出发,领队军官完全没有怀疑,训斥两句,将人踹上车去。他换身军装,收敛了一年多安逸生活养出来的温和气质,想想从前总统府卫队操练生涯,行动举止顿时变了样子,站在河阳军新兵队伍里毫不违和。
他低着头,装作打瞌睡。天擦亮就出发,昨晚在火车站席地对付了三四个钟头而已,不少人都是他这个姿势。火药与尸体的味道他都不陌生,但混合在一块儿,如此浓烈扑鼻而来,却是头一遭。军官几句话透露出不少信息,这批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既是进城打扫战场,想必城外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而先锋营指挥部与驻地大约还没能搬到城里去。
一路行来,纵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其疲乏,纪律渐渐松懈。见军官开腔,有胆子大的士兵问:“长官,那我们今日歇在哪里?晚饭能不吃干粮了么?”
军官大约也觉得需要鼓舞一番士气,道:“放心,今晚歇在铜山驻地,睡营房。晚饭不用再啃干粮。刚打了胜仗,司令犒赏队伍,有肉吃!”
众人欢呼起来,打瞌睡的也都精神了。
河阳军铜山驻地位于铜山西南郊外,原本打下铜山后,该迁入城里,但因战争拉锯多日,后期打得相当惨烈,城内建筑损毁严重,故而暂且原地不动。先锋部队阵亡人数不少,急需补充兵员,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颜幼卿听见军官所言,亦放下心来。杨元绍身为先锋部队参谋官,理应留在驻地内。况且驻地人多,新兵入营,正好浑水摸鱼。
又过得个多钟头,目的地到了。河阳军占下城郊一个小镇,作为驻地所在。早在开战前,镇上能跑的便都跑了,正好留下许多空宅子做了营房。跑不了或者不愿跑的,就地征召,给军队做些后勤事务,倒也便利。指挥部设在镇上最有钱的大户宅子里。倒不是别的,主要为了这宅子修得结实,一尺二寸厚的青砖墙,普通炮弹都炸不坏。
卡车停下,颜幼卿心头一喜。指挥部设在镇子里,处处可遮掩,实在大大方便了自己行事。若是在荒野平地,必然难办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岔了,江南普遍富庶,人烟稠密,铜山又是南北枢纽重镇,这附近原本也没什么荒野平地,军队必然驻扎在村镇。只是如此一来,战火所及,伤亡与毁损,亦难以估量。
士兵下车,列队报数。颜幼卿缀在最后,闪身便躲藏起来。同车之人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以为是回了所属小队,并未在意。待士兵们步入营房,颜幼卿才掏出臂章戴上,摁摁口袋里的证件,开始行动。那臂章与证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北伐军军制尚未严格统一,更兼许多士兵实际分不清各级军官标识的细微区别,因此颜幼卿并不担心被识破。他辨认一番方位,躲过巡逻的队伍,迅速接近指挥部,快到门口,大大方方露面,向岗哨亮出证件,声称有魏司令秘密指示,要求立刻面见杨元绍参谋官。
一场大捷刚过,又是在自家驻地内,岗哨虽按章程核查了身份,然实在谈不上多仔细,直接将人带进去,叫他在侧面一间小屋内等候。不多时出来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这回倒是盘问得具体,颜幼卿却不与他多话,要来纸笔,借口事涉机密,走开几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郑重其事叠起来,请对方递给杨参谋官。对方看他年岁不大,很是老练模样,不再多问,拿着纸条进去了。很快便再次出现,将颜幼卿带到参谋官办公的屋子,杨元绍正等在里头。
“老弟,怎么是你来了?”
杨元绍面露惊讶,旋即镇定,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忽又想起来,追到门口,吩咐:“请刘达先中尉来一趟。”
转头向颜幼卿笑道,“等过些日子,论功行赏,刘兄弟就该升了。”
数月不见,杨元绍瘦了不少,精神倒好得很。原本十足书生气,如今添了几分军人的精干锐利。颜幼卿没有阻拦他传唤刘达先,行礼招呼过,回复道:“此番大捷,杨兄功劳必然也不小,且先祝贺杨兄。”
杨元绍叹气:“须知兵者是凶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场仗打下来,铜山算是毁了。有什么可祝贺的?”
颜幼卿不和他客套,闻言点头:“杨兄说的是。”
杨元绍道:“我收到你们要找人的消息了。怎的就你来了,还……”指指颜幼卿身上军装,露出疑惑神色。
颜幼卿四下里看看,以眼神询问此处说话是否安全。杨元绍正要开口,一声“报告”,刘达先到了。他这一回真正上前线浴血拼杀,从前残余的草莽匪气尽去,满身肃杀凛然。一眼瞥见颜幼卿,不觉惊喜交加。杨元绍不等他开口叙旧,叮嘱:“达先,你在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
刘达先只得拿眼神向颜幼卿打个招呼,遵令守到门外。
颜幼卿见此,心里踏实了。指指军装上的臂章,又掏出口袋里的证件,抿嘴一乐:“都是悄悄借来的。怕不能顺利见到杨兄,不得已出此下策。杨兄放心,这番事了,肯定全部处理干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阿哥跟魏司令的人在后头,会迟些时候到。我先行一步,有点事要与杨兄单独讲。”
杨元绍给他倒杯茶,跟他一块儿坐下,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