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眼里的阿尔特蒙可不是这么多山,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她看到的只有一幅巨大的蓝图。她熟知这里每块值钱地皮的历史——谁买进的,谁卖出的,1893年时这块地皮在谁手里,值多少钱。她精明地观察着这些交易的进行;她知道小城哪个街口一天中某个时段人流量最多;她对这个小城每个发展阶段都颇为敏感,她知道年复一年小城朝哪个方向扩展,在哪个方向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她能精确地判断未来,能马上看出哪条通往市中心的重要道路是绕弯子欠考虑的,她的眼睛穿过面前一座座房子和空地,然后说:
“总有一天会有条路从这儿修过去的。”
她对土地、人口的发展趋势的看法清楚、简单、明确——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术,全凭她不同凡响的直率与专注。她的本能告诉她要在今后人口稠密的地区低价购置地产;要避开那些死胡同和“此路不通”的地方,要买就买那条通往市中心的道路,而且那种路还有继续扩展的可能呢。
这么着,她开始盘算南都旅馆这块房产。这所旅馆坐落在离广场5分钟路程的一段舒适的斜坡上,两旁都是中产阶级居住的幢幢洋房及出租房屋。这是一幢巨大、结构简单的老房子,里面有18—20个房间,老式的天花板很高,通风比较好。这所房子看起来并不算很起眼,它的设计也很草率,呈现出三角阁楼的形状。墙面刷了黄色的涂料。在房前有一块绿油油的草坪,草长得虽不茂盛,但却十分宽阔。沿着院子种着一排粗壮的枫树。斜坡上的这座房子纵深有190英尺,沿街的这一面有120英尺长。
冬天一来,冷风吹过南都旅馆,发出呼呼的声音。这所房子的后侧是用潮湿朽烂的旧砖作基础而建造起来的,高出了地面。所有大房间都靠一个小火炉供暖。屋里生起火以后,热气就会通到一楼的几个房间里,然后再通到楼上,等到那里也就变成了冷气。
这座房子正在出售。房子的主人是个马面中年人,人称“尊敬的威灵顿·霍治”。他的身世不错,一开始就在阿尔特蒙担任美以美会的牧师。可是后来他碰上了麻烦,因为他一面信仰上帝,一面信奉酒鬼约翰·巴历肯。他的传道之路在一个冬天之夜突然终止,当时街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凌晨两点的时候,威灵顿牧师只穿着一件冬衣,嘴里大声叫喊着从南都旅馆冲了出来,宣布天国的诞生,魔鬼的灭亡。他在大街上发疯似的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跑,最后气喘吁吁、得意扬扬地跑到邮局门前。后来在他老婆的协助下,只能靠出租房屋的租金勉强度日。现在他已经精疲力竭、名声扫地,对小城也厌倦了。
此外,南都旅馆的外墙也激起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感到这幢房子散发出的邪气导致了他的没落。他这人天生敏感,在庭院里散步,常会遇到令他止步的情况:比如屋前长廊一角的檐口处,曾有位房客某天清晨吊死在那儿;过道里有一个地方,曾经有一位肺病患者口吐鲜血倒在那里;在某间客房里,曾经有一位老头拿刀子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现在,他巴不得返回老家去,那一块绿草骏马、美酒相伴的地方——肯塔基州。他决心把南都旅馆这幢房子卖掉。
伊丽莎皱眉头、噘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取道春街进城看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那儿早晚都是块好地盘。”她对甘特说。
他也没有异议。他忽然感到,要想反对一个无法动摇、冷漠的意志,纯粹就是徒劳。
“你想要这幢房子吗?”
她噘了几下嘴,然后说:“这可是笔好买卖啊。”
“只要你活着,你永远都不会后悔这笔买卖的,WO。”房产经纪人迪克·辜葛尔这么说。
“房子是她的,迪克,”甘特疲倦地说,“契约上就写她的名字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多买一处房产了,”甘特说,“那东西只会让人操心,到头来两手空空,全都让收税的掳了去。”
伊丽莎噘着嘴,点头不语。
伊丽莎花7500美元买下了那幢房子。她手头有足够的钱先付了第一期款项1500块,剩下的分期每年付1500块。她知道后面的这些钱就靠在房子本身上赚回来才付得出去了。
初秋的季节,枫叶仍然又肥又绿,迁徙的燕子栖息在树上吱吱地欢叫着。到了傍晚的时候,它们就像黑色的旋风一样俯冲下来,四散飞去,又像落叶一样,纷纷飘进各自选定的烟囱里。伊丽莎就在这个时候搬进了南都旅馆。一家人情绪激动、兴奋,为添置新的产业丁零当啷地忙碌着,但却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甘特和伊丽莎尽管各自心里明白,这一步使他们到了一生当中决定性的分水岭,却仍含含糊糊地谈着什么未来的计划,言不由衷地说什么买南都旅馆是非常好的投资。但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了日益临近的分手。伊丽莎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一直朝她愿望的中心靠过去——这个愿望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本人也说不清楚。但是令她深信不疑的是,那个在圣路易让她受尽折磨、弄得她死去活来的探索愿望,现在终于促使她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她的生活开始迈入了自己选定的轨道。
纵然他们夫妻二人稀里糊涂、不清不楚、随随便便地准备拆散原有的生活,准备把这个曾经喧闹的家庭连根拔起,但是一旦等分手的时刻到来时,他们也会坚定、永远地确定了一切,没有丝毫的犹豫。
伊丽莎把小尤金也带走了。他是她这一生中哺养儿女操劳度日的最后一点维系了。晚上他还是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就像一位游泳者,朝着黑乎乎、危险丛生的大海游过去,对自己的力量和命运毫无把握,只能找一根细绳把自己和陆地紧紧地连接起来。
就像前世已经注定了一样,海伦几乎一声不响地跟甘特留住在老家里。
黛西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早先曾经有一位脸面刮得整整洁洁的中年保险经纪人追求过她。那人脚上套着鞋罩,硬领翻起时足有五英寸高。他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就像精神错乱的哼哼声一样,还不时毫无缘由地从嗓子里发出哈哈的大笑声,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的名字叫迈基斯姆先生。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黛西终于鼓起勇气把他回绝掉了,私下里告诉别人其中的原因,主要是那个人神经不大正常。
她曾经给一位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小伙子许下诺言,那是个从事杂货生意的商人。他的头发从低低的额头中间向两侧分开,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拖着长音。他待人和善、诚恳,兴趣广泛、慷慨大方。他每次上她家里来的时候都会给甘特带来雪茄烟,给几个男孩带来大盒的糖果。全家人都对这个年轻人抱有希望。
家里的其他孩子——其实只有本恩和卢克了——也无人过问了,只能任其自由发展。从18岁那年开始,史蒂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一连数月过着半流浪式的生活。他到处打零工,有时候甚至还会冒充父亲作假、开空头支票。他到过的地方有新奥尔良、杰克逊维尔、孟菲斯等地。他一走往往有很长时间杳无音信,而沮丧的家人有时候会突然收到一封电报,说他人身在外,病情严重,要么托一个熟人,冒充“医生”的名义,通知家人他已经生病,现在生命垂危,如果不及时寄钱让他拖着瘦弱的病躯回家,他就只有躺在棺材里返回了。
就这样,还不到八岁的尤金又有了一处栖身之所,从今以后永远失去了那个喧闹、并不快乐、但在他心里却永远温暖的老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从不知道每天的吃住从哪里来,反正总会有人提供的。不管是在甘特那儿还是在伊丽莎那儿,他随便待在哪里就在哪里吃饭。有时候,他偶尔也和卢克同睡在房子后面那间斜屋顶的小阁楼里。小屋曾经草草地粉刷过,通风条件很好的楼梯直通底下厨房的门廊,空气中散发着旧箱子里书籍的霉味以及果园里果树的芬芳。这个小屋里共有两张床,他每次在这里睡觉时总要独占一张大床,并因此感到满心欢喜,梦想着有一天长成大人后,能够真正拥有自己的私人处所。但是伊丽莎很少允许他独自去那里睡觉:这个小儿子可是她的心头肉。
白天她由于太忙碌会暂时想不到他,但是一到晚上,伊丽莎就会打电话把尤金叫回来,并且责怪海伦不该留他。因为尤金的缘故,伊丽莎与海伦母女二人心底潜藏着一种斗争。有时她会全身心扑在南都旅馆的业务上,一连几天顾不上儿子,等突然发现儿子几天没来吃饭时,便会立刻抓起电话,火气冲天地叫儿子过来。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不耐烦地回答。“他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不会看着他挨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饭刚端上桌他就溜出去了,我给他弄了顿好吃的饭菜,嗯!非常可口的饭!”
海伦用手捂着话筒,冲着像猫一样站立、正咧嘴窃笑的尤金做了个鬼脸,一面模仿着彭特兰家人特有的那种口气说:
“嗯!哎呀,我的宝贝呀,儿啊——快喝碗汤吧!”
他浑身笑得直颤抖,但是忍住没有发出声音来。
接着她又大声地说:“哎呀,那是你自己没看好,不是我的问题。他如果不想待在你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等他一回到南都旅馆,伊丽莎就会不停地质问他。她会想尽各种法子刺激他的自尊心,想用这种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你这样溜到你爸爸那里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你,才不会这么下贱地往那里跑呢。我会羞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苦笑,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海伦才没工夫照顾你呢,她才不希望你老缠着她呢。”
可是,甘特家那巨大的诱惑力、那种离奇的风味、那里的男人的气味、那又厚又密地缠绕着的藤枝,一株株高大的、流着树胶的树木,散发出勃勃生机和活力,木器上干得裂开的油漆,还有椅子上热乎乎的牛皮垫子。所有舒服、富足的感受——这一切吸引他悄悄地离开那个冷冰的、如同坟墓一般的南都旅馆。到了冬天尤其如此,因为伊丽莎用起煤来太抠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