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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老王知道她错会了,说,真不是朴真的事。

那会是谁的事?

老王只好告诉她,是你大的事。

我大一个没眼的人!他会有啥事?莲还是不信:再说,他就有啥事,也犯不着乡里来找我呀。

老王就顿了一下,说,最近县里开了会,要查会道门头子的事呢,你大常年给人算卦,有些事得说一下,你让他把事情说清就行了。

莲虽然不懂得什么是会道门,知道一定事关重大,不然不会一大早这老王亲自上门来找她,就问,我大现在在哪里?说可能在乡里。莲便心里一沉。此前在她看来,除了陈朴真的事,再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了,这会儿看来,大的事真是天外飞来的祸。她站着怔了怔,问:那要是会道门,会咋着?

如今搞运动,如果真是会道门的头子的话,可能要杀头呢!

莲感觉事情比她想得更沉重了,就说,那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大不是会道门儿,他怎么会是会道门?

老王就有一点急了,说,这个只怕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你还是到乡里去一趟吧,见见蔡乡长,跟他谈谈。

莲也是个性硬的,按着她的心思,怎么说,那瞎子也是陈朴真的岳父呀,这真是人说那:人在人情在,如果陈朴真在的话,这会道门的事,咋也不会弄到他瞎子头上。想了就生气说,既然你们怀疑他,抓他就是了,该死该活是他的事,哪是我能管得了的?

这老王倒是个耐心的,就一字一句跟她说:你怎么说也是他闺女,不能见死不救不是?再一说了,因为你和陈朴真的关系,朴真现在朝鲜打仗,他的家属要走到运动的前面,起码争取主动,也对咱自己有好处不是?做做工作,劝他坦白自首,好落个宽大处理。

莲越听事情越沉重,越叫她六神无主,便就半信半疑,跟着这老王到乡里来了。

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7、

正当志愿军某部聚集在一个山洞里,为牺牲的烈士召开追悼会时,大雪的山路上,走来了两个掉队的志愿兵,他们棉衣褴褛,头上腿上扎着绷带,手里拄着拐杖,在雪地上走走停停,寻找队伍。走过一道沟时,忽然脚下绊了什么,发现一个隆起的什么,开始以为是僵死的动物,最好是一头牛,或者羊,能吃的,因为他们走了好远的路,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当他们急不可待地扒开厚雪,发现是一个人,不知是死活,伤很重,血把雪地都染红了,身子是竭力要往前爬的样子,却已经爬不动了。胸部和大腿用绑腿带捆着,黑紫的血早将棉衣凝结在一起。棉衣上一小块红布,是志愿军的标志,细细摸了,胸口还有些气息,两人便费劲地将他弄到了附近村庄。

这个被雪葬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陈朴真。

那一仗打得很苦,部队因为前线指挥失误,向前插入过深,防御战线没有来及形成,就遇到数倍于他们的敌人的火力分割,一时间伤亡惨重,战场上留下数千名伤员及烈士的遗体来不及转移,撤退又一直在敌人的空中炮火、地上坦克兵的追剿中,雷场,铁丝网,困难重重,他们开始还将一部分伤员抬离战场,尸体就地掩埋,后来部队被打散,一部分甚至进入深山老林,数年后才与部队取得联系。

据父亲后来回忆,他当初在那样冰天雪地极度寒冷中,意识朦朦胧胧,似梦非梦,感觉到天正下雪,甚至看到部队的撤离,看到自己被冻僵,血似乎已经流尽……那天夜里,当战友们举着火把在阵地上寻找重伤和牺牲的战友时,他甚至还对他们发出了呼喊,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喊,因那呼喊是无声的。再后来,他便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感觉自己在这片寂静中来来去去,看到那雪下面的一个个的人形,知道他们有的还在呼吸,可他救不了他们,他无能为力……直到大雪把他彻底掩埋,意识再次进入黑暗……

等我听到父亲的这些话时,他已经去世了许多年。我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告诉我这些话的,有父亲的老战友,老朋友,老同事,还有我自己的母亲。我后来学了一些心理学知识,知道父亲在那样的情况下,所见所听所感的并不全是幻觉,或许完全真实。超心理学研究中有一个词,叫做心灵施动,通俗地讲就是灵魂出窍。父亲那时所看到感觉到的,在西方心理学上还可以用一个名词来阐释,叫频死经验。

严酷的朝鲜战场,父亲的生命一次次走到极限,灵魂也一回回脱离他的肉体……然而所幸,父亲一次次得到了解救。

有关那天的情景,好多年后,父亲的记忆留下了这样的场景,他在似梦似醒之间,看到两个人,他们身上捂着厚厚的棉衣,头上包着白布,只露两只眼,看不出男女,他们,或者是她们正在捆绑他,他迷迷糊糊地挣扎,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那天他是被两个志愿军战士一路半背半扛半抱地拖回来的,他们把他拖到了一户人家,交给了这里的朝鲜老乡。收留他的那户人家是两个女人,她们是一对母女。村子里恰好还有一个朝鲜老人,懂得一些医术,这母女立即请了老人来,给他处理了伤口。当时在老人看来,他身上的冻伤比枪伤更严重,而全身的伤口,头上的更重些。

因他腿上结了冰,老人在那对母女的帮助下,用木棍给他将冰打碎,他们在打他身上冰的时候,他醒过来了,或许还发出了一两声呻吟,可他不记得了。然后他们再用雪搓他的身体,一直搓到皮肤发红,血液开始流动,又用棉被重新把他的双腿捆紧。

七天七夜之后,他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终于醒来。

他醒来是在一个夜里,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一个女人正用她温热又柔软的身体温暖着他。女人对她说着什么,声音像一串串怪怪的音符,就把他从沉睡似的昏迷中唤醒。此前断断续续,他也曾有一些朦胧的意识,但却是混乱的,恍惚中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的家,正跟莲在一起,在自己家温暖的床铺上……真正醒来的这一瞬间,他感觉不对了,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温婉、柔软,唱歌一般,却无论如何听不懂。

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到了哪里,他挣扎着,想挣开女人的怀抱。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女人也一丝不挂,虽然语言不通,在黑暗中互相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到,她与他在一瞬间里一定都羞红了脸……

那以后的日子,他但凡醒着,便就拼命挣扎,想挣脱女人的怀抱,可是他太虚弱了,他无法挣开,而且那个女人,她也在用种种的方式,告诉他,他必须这样,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来,他是她们的病人,是她们的孩子,他一定要听话。

重伤中的父亲无能为力,只得听从她们。他万分无奈地躺在那些,接受她们为他做的一切,到了后来,在病重的父亲眼中,她们不是女人,她们像女神一样,守护着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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