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下去,能有这般绸缪和细碎心思的,舍崔太后还有谁?
崔太后颔首:“我都承认,辰景,能不能看在我坦诚相告、我们往日的情分上,别立那个代王为帝?”
梁祯来别馆数日,倒是把表面功夫都做足了,晨昏定省,谦卑恭顺,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越是这样,崔太后心里越不安。她看着十四岁的梁祯,就像看见那年才十六岁刚刚迈入官场走仕途的梁潇。
寡言多思,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明明是个没羽翼没靠山的稚弱少年,却让崔太后有了一种将要改天换地,摧枯拉朽的感觉。
梁潇摇头,俊秀面容上是不可辩驳的坚定。
“为什么?!”崔太后尖啸质问,近乎于歇斯底里。
梁潇仰看天边如血残阳,缓慢道:“因为天下需要明君圣主。”
他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多年,终于接连扳倒了王瑾和崔元熙两个劲敌,可以喘口气,不用一刻不敢歇地算计筹谋,不必再担心陷害阴谋,稍有差池身家性命不保。
他想静下心为天下百姓做几件好事。
姜姮说得对。这疮痍百孔、惨不忍睹的人世间,自他们少年时就已是如此,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
姜照说得也对。政客玩弄权势,百姓深陷疾苦。
梁潇一怔,无奈地摇头苦笑,还是不能和姜家人接触久了,耳濡目染、润物无声的威力简直可怕。
他又想起了姜姮,从冰冷算计中渐走出来,心逐渐变得柔软,从太师椅上起身要走,忽得想起什么,回头冲崔太后道:“听说这几日你总往姮姮那里送补药,我都给截下了。不要把心眼往她身上使,她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太后半个身子陷在檀木扶椅里,手指紧绷直至骨节都隐隐泛白,红艳丹蔲掐入虎口,指甲几近折断。
梁潇回到寝阁时,见姜姮躺在榻上,面上蒙了张织得疏疏的丝帕,眉眼淡如烟墨浅浅映出,周围未燃灯烛,横卧在暗影朦胧里,像一团烟拢聚而成,显得虚幻缥缈。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走近,伸手将那张覆面的帕子揭下,见姜姮竟是睁着眼的,双眸净澈若池水缓缓流动,倒映出他的身影。
梁潇站在榻前低眸看了她一阵,温柔笑问:“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谁又惹着你了?”
姜姮依旧盯着他,目光直勾勾的,缄然不语。
梁潇坐到榻边,握住她的手,好脾气又耐心地道:“嗯?说话呀。”
姜姮将目光收回来,抬手轻抚腹部,幽幽说:“我今天肚子又疼了,我有种感觉这孩子是生不下来的。他吃得苦太多了,又是遇刺受惊,又是跟着我连日惊悸劳累。”
梁潇的脸色发白,沉默片刻,才道:“不要胡说。”
姜姮莞尔:“万般皆是命,谁让他托生成你我的孩子呢。”
她唇边的笑带着一丝丝讽刺意味,让梁潇莫名心颤,正想追问,姜姮却捂住肚子嘤咛:“疼……”
梁潇被吓坏了,慌忙召医官,医官来了反反复复诊过脉,道从脉象上看没什么大碍,没有动胎气,肚子也不应当疼,之所以不适,大概是惊悸忧思的缘故吧。
医官开了药,梁潇亲自端进来喂姜姮。
姜姮皱着眉喝干净,伸出舌头舔舐唇瓣上残留的苦涩药汁,眉眼间漫开几分疏懒,问梁潇:“若是我死了,你能善待我的家人吗?”
梁潇拿碗的手一抖,旋即斥道:“别胡说。”
姜姮静静瞧他,蓦地笑了。
梁潇看不懂这笑,他第一回看不懂姜姮心里在想什么,明明是在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却总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追问姜姮怎么了,姜姮只是捂着肚子,叹道:“大约是孕中忧悸多思吧。”
这倒是应了医官的话。
梁潇宽慰道:“没事,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会寻最好的药给你安胎,若实在不行,就把这孩子拿掉,我会尽一切办法保住你的。”
姜姮眨巴着一双乌灵纯澈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痛不欲生?”
梁潇沉着眉低斥:“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姜姮乖巧地点点头:“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