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有光坐在尧允日常的坐的位置上,慢悠悠地翻动面前的案卷。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似乎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要研究透彻。
屋外稻田里青蛙呱呱呱地叫着,一只飞蛾也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在灯罩上噼噼啪啪撞着,让灯影不时地轻微晃动。
尧允屏息耐心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任蚊虫落在他的手臂上,贪婪地饱餐一顿然后振翅扬长而去。
天气闷热,两个大活人在斗室中相对,越发令人觉得有些透不上气来。贺有光鼻尖的汗珠跌下来,落在面前的案卷上,将墨迹洇开一小片。他这才仿佛是回了神,抬眼皮觑了尧允一眼,见对方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却仿佛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心中还是略有些佩服。他将将手中案卷扔开,揉了揉鼻梁笑道:“今日怕是看不完了。”说着拿起茶杯,身体向后靠在凭几上,自己喝了一口慢慢品着,忽然问道:“这清茶应该是南朝传过来了,那个龙霄在这里这么久,也这么喝吗?”
尧允倒是被他问得一惊,愕然抬眼,直勾勾地盯过去。
贺有光被他的目光盯得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还是龙霄这个名字在昭明不能被提起来?”
这话自然是在讥讽。贺有光眼看着尧允将龙霄送走。过后虽然尧允绝口否认,只说龙霄是自己私自逃跑,为此还处置了几个经手的部下,却也无论如何解释不清为什么迟迟不将龙霄送到龙城去。
直到此时贺有光突然提起,彷如晴空霹雳一般,震得尧允手心冒汗。他明白,贺有光这是开始发难了。
“龙使他……”尧允让自己沉静了一下,小心措辞:“他滞留在昭明期间,我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都是说了话就走,倒真是没有留意过他到底爱喝清茶还是煮茶。”
“是吗?”贺有光果然不出尧允的意料,开始在他的话里做文章:“寥寥几面?我怎么听说将军和龙使都快成知交了,就连龙使出城,也是将军亲自护送。”
尧允淡淡看着他,说:“你听说的不真。”
“那么将军几次三番拖延时间不送龙使上龙城也不真咯?”
“这倒是真的。”尧允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不温不火地说:“可龙使因为龙城被围不愿回去。当时龙城情形不明,我也不敢大意,宁愿拼着被上峰责罚,也要确保龙使的安全,毕竟兹事体大。”
“那么三月初十送来的第二份公文呢?”贺有光从看过的案卷中翻出一份公函摔在面前。
“不巧龙使病了,大夫嘱咐不可贸然上路。”
“哦?是吗?”贺有光被他面不改色的谎言激怒,冷笑着问:“是哪个大夫说的?有没有开药方抓药?药方在哪里?”
“龙使信不过昭明的医官,他使团中有自己带来的大夫,现在还扣在驿馆里,督军要想问,我可以着人去将他带来。”
“不急,我会慢慢查清楚。”贺有光目光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圈,从案卷堆里又找出一份来,自己先仔细看了看,笑了笑,问道:“昭明驻守骑兵四万三千人,为什么马匹只有不到两万匹?骑兵不都是一人双马吗?这还差了六万匹马哪里去了?”
尧允以为他还要接着在龙霄的事情上做文章,不料他话头一转,从完全预料不到的地方发起了攻击。
尧允虽然是昭明骑兵统领,但实际上统管整个昭明的军事诸务。但贺有光的问题却一时不好回答,他要理顺一下思路,才能解释:“昭明设置骑兵驻扎是先帝天佑四年时的事,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当日南北双方攻守形势与如今迥异,两家在这里打过好几场大战,都因为落霞关地势险峻又有天阵导致本朝落败,所以当初设置昭明镇本身就是为了防备落霞关出兵北上。”
贺有光颇为不耐烦:“这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尧允额头冒汗,小心应付:“自然有关系。因为要防备落霞关借地势之利居高临下对昭明进攻,所以昭明配备的都是骑兵。但实际上昭明地势狭窄,曲折多山,骑兵向南并没有优势。因此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就慢慢将骑兵裁撤了大半,而且由于这里不需要长途奔袭,所以也没有一人双马的配置,都是单人匹马。现在昭明的军力,是两万骑兵,两万步兵。”
贺有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冷冷一笑:“是谁裁撤的骑兵?”
尧允脱口就要回答,然而晋王两个字到了嘴边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陷阱,又生生咽了回去。
贺有光却不容他有迟疑,冷笑着追问:“怎么?说不出来吗?”
“裁撤调换驻军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朝廷下令,太宰府专人督办的。”
“太宰府?”贺有光仍然慢条斯理却无比阴毒地问:“时任太宰不是平宗吗?”
“正是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