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自幼相识,交情深厚之极,张守仁见杨易安如此,只道是因为自己官职远大过他,使得杨易安心中不安,不能以往日的态度对待,暗中想了几回,均是郁郁不乐。这一次,借着邀他一起去看钱塘江潮的由头,也是想与他深谈一次,弥补裂痕。
“守仁!”
张守仁一早便发了帖子,时近正午,杨易安却迟迟不至,他心中闷闷不乐,以为杨易安必定推辞不至,待听到堂外有人直呼他的名讳,心中大喜,连忙抛下手中的文书,快步出门。
“你可算过来了,都这个辰光了,我以为你必定不来了。”
杨易安笑道:“我是算好时间,到你这里来用午饭。守仁,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没?”
他一边说,一边很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张守仁的坐处,啧啧连声,用嘲讽的语气向张守仁道:“守仁,你这家伙,连椅子都弄的这么奢华,坐起来可真舒服。以我看,咱们吏部的尚书,也没有你这么会享福。”
张守仁见他如此惫懒,仿佛又是当年到自己家中,往床上一倒,混吃混喝的模样。他不但不怒,心中却着实欢喜。被杨易安这样嘲讽,在他而言,倒也是习以为常了。
当下只笑道:“这可不是我置备的,听说这样的椅子,还是从极西之地学来的做法,是我的前任备办,我可没有这么尊贵。”
又皱眉道:“好吃的?你这个主事,成天和朝中的官员混在一起,这京城中,有哪家馆子你没有去过,我这里又能寻出什么好的来不成。不过,老黑很久没有见你,很是想念。不若到我家里,让他烧几样家乡小菜,咱们两个对饮谈心,岂不是好?”
杨易安以前穷困时,每常到张守仁家里混饭吃,老黑的手艺不错,常常吃的他口舌留香,夸赞不已。此时听张守仁说起,却也是无可不可,只谈谈一笑,站起身来,向张守仁道:“你现下月俸是当年几百倍,随随便便,也能买一处好宅子,雇一些好厨子,什么歌伎啊,侍女之类的,也可买办一些。怎么还是住在营里,身边就留一些老头侍候。”
他闪开目光,勉强笑道:“你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么?”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答道:“怎么不知道。说我是二百五将军,失心疯都知。矫情、虚伪、残暴、凶横,不知世事,迟早寻死的货。还说我阳痿不举,所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你也是个都知兵马使,如此行事,也难怪人家议论。”
“嘿,你不知道么?其实是我整顿军纪,得罪的人太多,这些小人,巴不得我立刻被免职。我只有在私节上多加小心,政务上不出漏子,不然,早就被人攻讦了。就是这样,还有人天天盯着,只等着我一朝出错,就致我于死地!易安,虽然如此,我可是百折不回,打算和他们耗到底了。”
杨易安喟然一叹,不再劝他,两人并肩而行,一同往张守仁的居处行去。
第三卷帝都风云(十二)
其实张守仁适才的话,也并没有说全。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连石嘉都很为难。其实论说起本心,他到是有意为之,只盼哪天石嘉不胜其烦,下令将自己调离。这样一来,又不得罪了真正的权贵,又能离开京城,海阔凭鱼跃了。
原本,这些话他也不会瞒着杨易安。只是这么许久过来,他也知道杨易安对仕途很是热衷,与自己很不相同。当日若不是他劝说自己,把不听命石嘉的坏处夸大,自己也怕影响了他的前程,这才勉强答应留在京师。张守仁每想起来,就觉得万分后悔。只是两人交情太过深厚,责怪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甚至背地里想一下,都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对不起朋友。
杨易安虽然只来过几次,倒也熟门熟路,到了张守仁家门前,也不待他让,自己便一闪进门。张守仁看的一笑,挥手让亲兵们回去,便也随他而入。
服侍他的仆役原本有十几人,张守仁孤身一人,用不了那么许多,发还给军中大半,只留下几个老头,打扫庭院,又从襄城把老黑接来,专给他做饭,虽然只是寻常的小菜,却是家乡口味,吃起来份外香甜。
“小安子,你有两月没过来了吧?好小子,富贵了就忘了老黑我了,得闲也不过来看我。”
“老黑,我公务太繁,委实抽不开身。”
“谁不知道,朝廷的官儿拿饷不办事儿,你唬老头我呢?”
杨易安刚一进门,便被老黑好一通数落。他倒是不恼,只笑嘻嘻解释一通便罢。待老黑又抢白一句,他脸上稍稍变色,又勉强解释两句,语气神态,却是没有适才那么自然。
张守仁没有发觉,进房之后,按着老习惯到得桌边,看到桌上摆放的几样小菜,却都是自己与杨易安都爱吃的。他心中欢喜,知道是老黑知道杨易安要来,特意加菜。
当下唤过杨易安,两人对坐而食,小饮助兴,酒桌上,只是说些旧日情形,喝到半酣,杨易安面带得色,向张守仁笑道:“人常说,富贵如我若浮云。守仁啊,真得了富贵,才知道那是酸丁不得富贵,放酸屁呢!咱们今日的情形,出则鲜衣怒马,入则起居八座,环肥燕瘦,环列身旁,那才是丈夫意气,人生快事。你呀你呀,不知道享受!”
张守仁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只是眼下这个情形,我敢放纵么。况且,我每常用钱的时候,总想起在襄城永和里的街邻,若是大手大脚的,感觉对不起人。”
他这种想头,其实是贫家子弟乍一富贵的一种表现。象杨易安,则自然是另一种。
两人话不投机,匆匆用过酒饭,骑马出门。绕过御马营往西,自丽正门出得外城的城门,在狭小偏窄的外郭城中穿城而过,到得郊外十余里处,便隐隐然听了到巨雷一般轰鸣的潮水声。
再稍近些,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两人的脸上均被一滴滴肉眼看不到的细小水滴打湿,杨易安刚留的八字胡上,已经挂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水滴。潮水的声响越发的大,小山似的巨浪不住拍打着江岸,凶横肆虐,狂暴无比,仿若一头洪荒怪兽,随时可以冲上岸来,将所有观看它的人类,撕个粉碎。
两人骑在马上,细细欣赏这海天奇景。杨易安搜肠刮肚,想做首诗来,回去后给同僚欣赏。只是他幼年时就学经,在诗文上才力平常,想了半天,竟不能成句。
苦恼的摇一摇头,杨易安向张守仁点头致意,两人掉转马头,往城内方向返回。
“守仁,这可真是如画江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