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回宫的时候还带着气,摔袖坐在上位不说话,眼睛落在案几旁的香炉上,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沉香的甜气。
洪兆安奉上一盏茶,是太平猴魁,清雅的兰花香让皇上平静下来,他端起茶,叹了一口气。
“秦歌这孩子跟阿戎一模一样,认定的事旁人更改不了半分。”皇上“砰”地搁下茶盏,淡青的茶汤泼出来些,在案几上晕开不大不小的一团水渍。
洪兆安麻利地擦去水渍,又让小少监把茶盏拿下去。
“陛下,”洪兆安轻唤了一声,“陛下虽埋怨大将军,心里最信任最依赖的还是大将军,”
皇上转过身来,“阿戎就是性子太执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能记得牧合三十年十一月初六,大雪,阿戎披着一身红雪,跪在我跟前,对我说,殿下,臣来了。”皇上目光渺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郡主跟大将军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陛下就算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也得多宽宥一二。”洪兆安给皇上换了新茶,仍是太平猴魁。
“朕对秦歌还不够宠爱吗?非宗室所出的郡主她是头一个,朕给她封邑厚赏,由着她到战场上胡闹,还精心地给她挑选了一门好亲事!”皇上越说越生气,干瘪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洪兆安忙上前给皇上顺气,自顺献皇后去世,皇上的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御医早就说了不能动气,只是一遇到郡主的事,皇上的情绪就不受控制了。
“陛下可不能动气,郡主不过年岁小还不懂陛下的一片苦心呐。”洪兆安言辞恳切。
良久,皇上才平顺下来,茶已经凉透了,他只碰了一下就让人撤下去,“她既要回来,就让她回来。”皇上拍拍洪兆安的手,“叫太子妃给她安排去处。”
秦歌与柔佳原本住在净雪楼,但去年因后宫倾轧已经强拆了,改了池塘,养着两尾龙鱼。柔佳迁到了离淑妃的长乐宫不远的含玉堂,宫室不大,靠着淑妃倒是没怎么受苛待。
孟静琴本就身子不好,小产后调养不当越发憔悴单薄,偏皇上又将后宫的担子压到了孟静琴身上。贤妃乐见其成,每每孟静琴去与贤妃商量,贤妃皆是以“你是太子妃,日后的中宫皇后,一应事项你自断便可,我绝无异议”推脱。
孟静琴虽力有不逮,但她性子一贯要强,不肯向旁人示弱,便也撑着病体操劳着。
太子对孟静琴并不宠爱,只是表面上的尊重罢了,孟静琴也不肯常常宣御医来以免露了短处,这病便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了。只有翠袖一个知情人,她虽心疼,但孟静琴不许她声张,她只能在饮食上给孟静琴慢慢进补,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孟静琴接了旨意,便叫莞儿翻出地图来。华胜大长公主还在世的时候,孟静琴跟随华胜大长公主入宫曾见过秦歌数面,不过一个喜动,一个喜静,相处的不多。孟静琴对秦歌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爱穿红衣,高束马尾,立志要做女将军,继承乃父之志,荡平敌虏的小女孩上,哪曾想上回见是一个清冷可怜的病美人,竟与幼时完全不一样了。
秦歌在进宫,孟静琴说不清情绪,秦歌的身份太多了,昭和郡主,天子养女,簪缨贵女,巾帼将军,还是孟靖康的未婚妻,未来的褚阳侯夫人,孟氏的宗妇,孟静琴一时想不清是该把秦歌安排到内宫还是外宫。
孟静琴拿着笔,迟迟无法落墨。
孟静琴正想得出神,太子来了。
“吾听说昭和妹妹要回宫,父皇让你安置,你可定好了?”
太子虚扶了行礼的孟静琴一把,孟静琴款款起身,声音柔柔的,“妾正在犯难,不知该把郡主安置到内宫还是外宫。”
“这有何难?”太子爽朗一笑,“东宫边上的丹庆殿还空着,便给秦歌住。”
孟静琴略想了想,丹庆殿隶属内宫,但离外宫也不远,离东宫不远不近,宫门朝向另一边,既不会受东宫来客打扰,也不会与皇子公主们疏远了,算是个好去处。
孟静琴定在此处,叫宫人交给尚宫局,由她们操办修缮清洁的事。
二人干坐了一会,孟静琴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要去何处,妾给您传轿辇。”
太子也往外看了一眼,是不早了,“吾今日想留在暧嫣苑。”
孟静琴双颊飞上两团彤红,在太子拉她手的时候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她端庄福身:“妾身子也未大好,殿下还是去别处吧。”
太子上下打量一身素色衣衫的孟静琴,清丽动人,粉黛不浓,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自你小产到如今也快一年了,吾每每要留下你皆说身子不好,倒是不见你多宣几回御医好好看一看,莫不是故意搪塞本宫?”
孟静琴仍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妾当真身体有恙,万不敢欺瞒殿下。”
“郑更,去宣御医。”太子转向孟静琴,“本宫今日要好好给太子妃医医病,没的叫人说本宫苛待太子妃,”
张御医来的时候就见东宫的两个主子坐在桌子两边,互相没有交流,太子面有愠色,太子妃局促不安。
行过礼,倚着太子的吩咐张御医给太子妃诊脉,太子妃的脉象极其微薄,几不可闻,孱弱无力。再看太子妃的脸色,苍白憔悴,形容消瘦,内耗得严重,若是好好调养尚能保命,若是继续操劳,就得数着日子过来了。
张御医偷偷扫了一眼二位主子的脸色,斟酌着用词,将太子妃的情况说了。
“太子妃病的这么严重你们御医苑是做什么的?”太子也是惊着了,他只当孟静琴是对自己有怨,却不想她真的病的这么重。
“你,”太子指了指翠袖,但他一时想不起这个宫人叫什么,“去回禀贤妃一声,太子妃有恙,烦劳她再费费心。”太子又叫郑更去禀告皇上一声,要了御医苑最好的女医来给太子妃调理身体。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
太子握住太子妃的手,“之前是我冷落了你,误会了你,日后你好好听女医的话,好好将养,你是本宫的妻,未来还要为本宫母仪天下,泽被众生的。”
“翠袖,”太子又想起来那个宫人的名字了,“太子妃若不遵医嘱,你只管来找本宫,本宫亲自敦促她。”
翠袖笑着应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天知道,翠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