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中等星系的边缘地带有一颗G型小恒星,它的诸多行星受一个略有改动的平方反比定律影响,几十亿年来一直围绕着它不停旋转。这些行星中的三颗个头不算小,足够吸引注意;其余则不过是些鹅卵石,或是隐藏在恒星原始的火光下,或是消失在空间弥散的黑暗中。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一样,所有这些行星都被名为「生命」的古怪、扭曲的熵所污染;其中第三、四颗星的表面温度总在一氧化氢的冰点上下浮动,发展出的生命形式因此相当接近,竟能在一定程度上开展社交活动。
在第四颗鹅卵石上,德高望重的火星人并没有因为与地球的接触感到激动。这个种族的幼仔在星球表面兴高采烈地上下蹦弹,学习生存,在此过程中九分之八死于非命。成年火星人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与幼仔有着天壤之别,他们聚集在梦幻般典雅的城市中,其安静程度与幼仔的喧嚣程度刚好相当。但是,成年火星人拥有十分丰富的精神生活,比幼仔更加繁忙。
以人类对工作的定义看,成年火星人也是要工作的。他们有整整一个星球需要打理:要告诉植物该在何时何地生长,要把存活的幼仔带回来,他们已经通过了「学徒期」,现在应该珍爱他们、令其繁殖;由此得到的卵需要珍爱与沉思,好鼓励它们恰当地成熟,还要劝说完成这一切的幼仔放弃孩子气的玩乐,转变为成年火星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必须做的。问题是,它们并不能说明火星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就好比一个跨国公司的大老板,他一天遛两次狗,并在两次遛狗之间管理公司,但你总不能把遛狗称作他的「生活」。(尽管在大角三的生物眼里,遛狗无疑就是这位大亨最重要的活动——当然是作为狗的奴隶。)
火星人和地球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形态,但却走上了两条迥异的道路。人类的繁殖模式既富有悲剧性,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人类的一切行为和动机、希望与恐惧,都被这一模式影响,受它掌控。对于火星人而言,繁殖模式具有同样的影响力,但其作用方式与地球人类截然不同,恰好互为参照,形成一个对称系。在这个星系中,两性生命模式效率最高,也是最常见的。火星人当然也不例外。但这个模式的火星表现形式与地球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人类之中,只有生物学家才会把它当成「性」,而在心理学家眼里,火星人的「性」绝对算不上什么「性」,「不」字下面还得画上着重号。
火星幼仔全是女性,成年火星人却是清一色的男性。但无论男女都仅指机能,与心理无关。在地球,男女两极主宰了人类的生活;而在火星上,这种事绝不可能存在,也不存在「婚姻」的可能性。成年火星人体格巨大,让最早看到他们的地球人联想起迎风启航的破冰船;他们在身体上很迟钝,精神上却十分活跃。幼仔则仿佛肥嘟嘟的毛球,蹦来蹦去,浑身上下充满没头没脑的能量。地球人与火星人的心理基础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在地球人这边,两性的区别不仅制约着一切人类行为,同时也是人类行动的驱动力,从十四行诗到核方程式,无一例外。如果有哪种生物认为人类心理学家有些过于夸大其词了,那就让它上地球的专利局、图书馆和艺术品展厅去找找太监们的创作吧。
火星的驱动方式不同于地球,「使者号」和「胜利者号」的到来很少受到关注。这些事件历史太短,不可能具有重大意义(假如火星人也出版报纸的话,比较合适的出版周期应该是每个地球世纪一期)。火星人早已对与其他种族的接触见惯不惊;这样的事儿过去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在他们看来,只有当一个新种族被彻底灵悟,然后(按地球时间大概要在千年之后)才应该采取行动——假设需要有所行动的话。
火星人也有所谓当前的重大事件,但其性质与地球的大事完全不同。解体的灵老们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做出了决定,让那个地球人幼仔去尽力灵悟本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之后他们就将注意力转向了真正严肃的事件。不久之前(与地球上的恺撒大帝几乎同时),一位火星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创作。至于作品嘛,你可以称之为一首诗,一阕乐章,或是一篇哲学论文,总之是一系列根据悲剧和逻辑的必然率所组织起来的情感,人类根本无从体会,就好像你无法向一个生而失明的人解释日落的情状,所以到底应该将它归于哪一类也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完成自己的杰作前意外解体了。
在火星上,意料之外的解体十分罕见。处理解体这种事情的时候,火星的品位要求生命成为一个完满的整体,身体的死亡时间必须仔细挑选,在最适合的一刻发生。然而,这位艺术家太醉心于艺术创作,竟忘了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等大家发现这人失踪时,他的身体几乎已经不适于食用了。而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解体,仍在继续创作着。
火星艺术分为两类;一类是活着的成年人创作的,生机勃勃,通常相当激进,同时十分简陋;另一类出自灵老们之手,一般都比较保守,极端复杂,并且理所当然展现了高超得多的技术水平。对两者的评判是分别进行的。
那么,到底该以哪种标准来评判这篇华章呢?它跨越了实体与解体的界限;它的最终形式是由一位灵老完成的。问题是这位艺术家又像宇宙各处的艺术家一样超然物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身份的改变,仿佛自己没有解体似的一路继续创作。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吗?别的艺术家在创作时是不是也可以意外解体,从而得到更多这样的作品呢?多少个世纪以来,灵老们一直以默想的方式激动万分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所有尚未解体的火星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们的裁决。
这个问题意义重大还在于,我们所提到的作品属于宗教艺术(当然,这是地球人的看法,火星根本没有所谓的宗教),其情感十分炽烈,描绘了火星人与第五行星的接触。尽管事件本身年代久远,但在火星人眼中却依然鲜活无比,而且意义重大,就好像对于地球人而言,一个两千年前被钉上十字架的人至今仍旧举足轻重、让人记忆犹新一般。火星一族遭遇了第五行星上的人们,将其彻底地灵悟,然后采取了行动;如今的第五行星只剩下了一堆小行星残骸,但火星人仍然继续珍爱、赞美这个被自己毁灭的种族。许多艺术家试图在一件作品中完整地灵悟这次美丽而复杂的经历,刚才所说的创作也是其中之一。火星人希望评价这一作品,但在评价之前,必须先弄清该以什么标准去评价它。
这个问题委实棘手得紧。
身处第三行星的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并没有为这个重大问题操心,他压根儿没听说过还有这回事。他的监护人和监护人的水兄弟从不拿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去挖苦他。当然了,史密斯也知道第五行星的毁灭,就像在地球上,男孩子都知道特洛伊,知道清教徒登陆北美的普利茅斯之石。不过,那些他无法灵悟的艺术,人家并没有展示给他。他的教育是独一无二的,比他的同巢兄弟们多出太多,又比成年人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的监护人以及充当其顾问的灵老对他也不时发生些兴趣,想看看这个巢仔能学会些什么、能学会多少。结果是,他们对人类的了解比这个种族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厚。在这个过程中,史密斯灵悟到了许多没有任何人类曾经学到过的东西。
此时此刻,史密斯觉得非常开心。他刚刚又赢得了一个水兄弟——朱巴尔,还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令人愉悦的新鲜体验万花筒般层出不穷,他根本来不及灵悟,只能将它们储存起来,等空闲时再来重新经历一番。
他的兄弟朱巴尔告诉他,如果他学会阅读,就能更快地灵悟这个美丽而奇特的地方。于是,史密斯空出一天来,由吉尔指着单词朗读,教他发音。这是了不起的牺牲,因为它意味着一整天都不能下水游泳。对于史密斯而言,游泳(在他弄明白这是允许的之后)不仅仅让他愉快,而且是一种近乎难以忍受的宗教狂喜。要是吉尔和朱巴尔不叫他,他永远不会从池子里爬出来。
既然人家不许他夜里游泳,他就整晚整晚地阅读。他飞也似的在《大英百科全书》里左冲右突,还随手拿些朱巴尔的医学、法律藏书当甜点。有一次,他的兄弟朱巴尔见他飞快地翻着一本书,便停下来问他读了些什么。这个问题让史密斯联想到灵老们的测试,因此他回答时万分小心。他的答案似乎让朱巴尔兄弟心神不宁,以至于史密斯觉得有必要进入冥想状态。朱巴尔的反应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回答时用的分明都是书上的原话,尽管他并没有完全灵悟它们。
但比起书来,他更喜欢游泳池,特别是当吉尔、米丽安、拉里还有其他人都在池里泼水嬉戏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学会游泳,但他发现自己有个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本事。他去到池底躺下,完全沉浸在极乐中。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出来,而且惊恐万状,让他几乎被迫进入闭缩状态——之所以没有发生,仅仅是由于他感到人家显然只是关心他的安危而已。
后来他跟朱巴尔露了这一手,在池底停留了好长好长时间,还试着把它教给吉尔兄弟。但对方似乎非常不安,于是他断了这个念头。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能干一些新朋友们办不到的事。对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想达到完满的灵悟。
史密斯很开心,朱巴尔却闷闷不乐。他像往常一样时时抱怨,不同的是,他会时不时地瞧瞧自己那只实验室动物。他没有为史密斯定下任何日程,既没有学习计划也没有定期体检,只让史密斯像农场的小狗一样随心所欲地到处溜达。对史密斯的所有监护管理全部来自吉尔——在乖戾的朱巴尔看来,是管得太多了。对于那些由女人抚养的男人,他的看法从来相当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