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姝驾着小木船在村前的小河里漫游着。她的村子像往常一样从她眼前溜过,那些房屋都缩在山脚下,如土里长出的蘑菇一样,她的家是靠最西边的那一户。小河出了村之后河道就渐宽,方圆几百里都传说这条河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没人走到过河的尽头,只除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伊姝的未婚夫留川。伊姝二十岁那年,二十六岁的留川对她说,他已经对小山村里的生活不耐烦了,决心出去闯荡一下。他还要伊姝不要等他。伊姝默不作声地,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男人在一个月夜消失在河的尽头。那是打霜的天,伊姝尽管身穿厚棉袄还是不住地打冷噤。村里没人知道留川是从河上走掉的,那只失踪的小船也没让他们联想到那上面去,因为农民们是不爱联想的人。在伊姝的判断里,留川一定是到达了河的尽头,而那个尽头,是进入天上的星河的通道。所以在有星星的夜里,伊姝就站在自家厨房后面的山坡上,看着那些星星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
为什么会没有人乘船远行呢?那是因为好久以前(有几代人了)的一个可怕的传说,据说那场灾难吞噬了村里近一半的人口。如今晃村的人靠打鱼和种庄稼维持生活,在一种奇怪的默契中,从未有人提起河的下游的事,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在河的上游段。只有伊姝,在年幼时听爷爷说过这条河并不是流向大海,而是进入天上的星河。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就埋在后山的乱坟里头,因为他坚决不愿同村人葬在一处,生前就选好了自己的墓地。伊姝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沉默的人,对任何事都很少表态,因而伊姝也没有将未婚夫出走的事告诉他们。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留川是很爱她的,但他又不得不走,伊姝从他脸上看出这一点之后,便没有劝阻他。
那些个夜里,那种奇异的绝望感是很难形容的。伊姝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在荒山上的岩石间跑来跑去,口里喊着:“这里有人吗?这里有人吗?”有一刻,她似乎看见了一只刺猬,走到面前却发现是一堆松毛虫。后来鞋跑丢了,她坐在石头上,她的眼眶里很干,没有泪。
她将船往回划的时候,就记起自己昨天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即使留川没走,也未必记得,他是那种比较粗心的人。岸上有人在叫她,是她的好朋友细妹。细妹远嫁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婆家很富裕,她每次都是坐着驴车进村的。伊姝叹了口气,让船靠岸,低着头走进村。
细妹脸上有点憔悴,眼睛也不如往日那么有神。她抓住伊姝的一只手,哧哧地笑着,似乎心里有什么秘密。伊姝的心里一下子紧了起来。
“快告诉我!”
“我看见他了,他很瘦,精神还好。他真的是到了那种地方!”
“是星河里吗?”
“是啊,他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还拿了一块陨石给我看呢!那可是块奇怪的石头,里面发出轰隆轰隆的乱响,我听了吓坏了。他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空里,是怎么处理他的个人生活的呢?”
细妹眯起眼睛,沉迷于遐想之中,差点忘了伊姝还在旁边着急。
“他没有说起村里的事吗?他提到过什么熟人吗?”
细妹慢慢地摇头,很抱歉地看着伊姝,说:“没有。”但她很快又急匆匆地解释道:“当然他是记得你的,我敢保证他在想念你。要不然他怎么会来找我呢?你想,我那边村里那么多人,他只是来找我!他给我看了那块黑黑的石头后,我还想问问他在那边的情况,可是他不愿意说,他急着要上船。我就对他说,你既然这么急着要走,又下来干什么呢?我这一说啊,他就生气了。我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容易生气。然后他就急急忙忙驾着船走了。”
“那是条什么样的船呢?”伊姝问。
“船?啊,我没看清,好像是红色的,很气派,不,也许是绿色的。”
伊姝叹了口气,问细妹上次的丝线用完了没有。细妹说还没用完,因为最近烦心事很多,没心思绣花。她的丈夫迷上了打鱼,同人合伙买了条船,天天一早就到河上去,庄稼也不种了。
“他是个生手,没经验。再说他在河里走得那么远,我怀疑他到了鬼门关。你听说了鬼门关的事吗?不说它了吧,反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他要是也把船驾到星河里去反倒好了……毕竟人活着。”
细妹觉察到自己失言,就沉默了。伊姝勉强笑了笑,说:
“是啊,毕竟人活着,我有时还能得知他的行踪。不过有时我又想,这同死了区别也不大,我只要努力慢慢适应这种情况就行了。”
“对不起啊。”
“不要这样想,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要锻炼自己。最近我天天驾船,出村到一些地方去。可惜,我家里的家务太多了,爹爹妈妈都老了,要不然……”
“要不然也跟了他去了吗?”细妹调皮地望着她。
“当然不是。你想想,他明明是不需要我嘛。有些事,就是必须一个人去做的。再说我也没那个勇气,一想起每天在那个冷清清的地方度日就觉得受不了,我不是他那种人。我呀,不过是想到那个边缘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
听了伊姝的话,细妹感到很沮丧,她怕冷似的缩了缩鼻子,说要走了,因为对家里的丈夫放心不下。伊姝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和温情,她转身从抽屉里头拿了自己绣好的头巾送给细妹。细妹说:
“下次他再来的话……”
她的后半句话被伊姝用巴掌堵回去了,因为门口响起了伊姝爹爹说话的声音。
细妹同伊姝的爹爹打过招呼后,就袅袅婷婷地走向等着她的驴车,上了车,消失在大路的尽头。伊姝回到屋里,发现在细妹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她拿了那块石头凑到窗前去看,看见黑褐色的纹路间有些模模糊糊、令她看了怪不舒服的图案。她只看了一眼头就晕了起来,于是只好放下石头,用布将它裹起来。啊,原来她的未婚夫给她带来的消息在这里头呢。这是些什么样的消息呢?伊姝的心扑扑地跳动着,生怕有人闯到她的卧房里来看见了这个东西,她的手都在发颤。她并没有听到里头发出乱哄哄的响声,她只是看到让她产生毛骨悚然的联想的有序的图案,而且那些图案忽隐忽现难以辨认。
她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她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土里栽红薯,爹爹和弟弟也都在土里,忽然弟弟就叫了起来。他们所在的山坡的下面,田埂上,留川正在疯狂地奔跑,他的身后有一团黑烟死死地缠住他,终于,他被那团浓黑的烟雾遮得看不见了。伊姝失口叫了出来,父亲在原地没动,责备地瞪了她一眼。那时她和留川订婚不久,小伙子常到她家里来。待到她眨了几下眼之后,留川所在的地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烟,也没有人,只有一些野花在风中摇摆。当天晚上她就同留川见了面,小伙子将手臂上被烧出的燎泡给她瞧,告诉她说:“是一堆野火。”过了好久伊姝仍不明白,爹爹当时为什么要瞪她?这个女婿是他为她选的,难道他还会对他不满意?春天里留川被野火追逐的那个印象始终印在她的脑海里,这就使得她看着留川的时候目光变得忧郁起来,她老觉得他会完全消失掉,就像在田埂上那次一样。所以后来,她对留川的执意远行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她一点都不怨恨爹爹,尽管弄到这样一个结局,她心里还没来由地有点感激他呢。爹爹瘦长的身影令伊姝感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尤其在有星星的夜里,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同爹爹贴得很紧。
一连好多天,伊姝都没有去观察那块石头,她将它收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之后,就不想再去理会它了。这种石头,留川刚离开她的时候她在梦中见得多了,她不愿再回味它们给她带来的那种绝望感。被放在衣柜里的石头倒也并不兴风作浪,到后来伊姝都差点将它忘记了。
下午,母亲慌慌张张地来到她身边,她有事要告诉她。伊姝放下手里正在切的萝卜,等着母亲对她说话。但是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坐在矮凳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伊姝。伊姝于是勃然大怒。
“妈妈是要我走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有点迟了,不过还来得及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挨到现在还在这里!”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扇了她一个耳光,终于开了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听,你爹爹又在房里咳,他没有多久的时间了。你要懂事,不要让我们操心。”
她的眼珠发直,好像没了主意似的。伊姝心里一阵惭愧。
伊姝将那块石头亮给母亲看时,母亲只瞥了一眼就掉转了目光。她说这种石头她早年见过不少,和这图案相同的也有,有的石头还会一阵一阵地发光呢。
“你没有把它当回事吧?这很好。你不要走我们的老路。”
母亲离去时伊姝看见她的背驼得很厉害。伊姝想,父母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听爷爷说他俩先前是住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但是他们一点都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于是节节败退,退到了乡下。她又怎么会像母亲说的那样走上他们那条路呢?她和弟弟一直就在乡下长大,哪里都没去过,母亲这样说是有不祥的预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