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左边有一条小路,从良心的谴责通往怀疑和恐惧的丛林——
——托马斯·凯德32,《西班牙悲剧》
虽然差点撞车,斯特莱克和罗宾还是十二点刚过就到了德文郡的蒂弗顿镇。罗宾跟着导航仪的指示,驶过那些覆盖着皑皑积雪的安静的乡村别墅,一条色如燧石的河流上的漂亮小桥,经过小镇远端一座气派得令人吃惊的十六世纪教堂,它的电动对开大门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远离公路的地方。
一个英俊的菲律宾小伙子,脚上穿的好像是平底帆布鞋,身上是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正在用手把那两扇门撬开。他一看见陆地巡洋舰,就示意罗宾把车窗摇下来。
“冻住了,”他简单地告诉罗宾,“请稍等。”
他们在车里坐了五分钟,最后小伙子终于把冻住大门的冰化开,在不断飘落的大雪中清理出一片空地,让大门能够打开。
“你愿意搭车去房子那儿吗?”罗宾问他。
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上,挨着斯特莱克的双拐。
“你们是查德先生的朋友?”
“他在等我们。”斯特莱克含糊其辞地说。
顺着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私家车道,陆地巡洋舰吱吱嘎嘎地轻松碾过昨夜堆起的厚厚积雪。车道两边杜鹃花闪亮的墨绿色叶子,托载不住积雪的重压,因此一路看去不是黑就是白,一簇簇茂密的植物挤在布满雪粉的白生生的车道边。罗宾眼前开始冒金星。距离早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唉,斯特莱克把饼干都吃光了。
她感到恶心,还有一种轻微的恍惚,挣扎着下了丰田车,抬头看着泰邦府。泰邦府旁边是一座黑黢黢的树林,与房子的一侧挨得很近。矗立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宏伟的长方形建筑,经过一位有冒险精神的建筑师的改造,半边屋顶换成了玻璃,另外半边似乎覆盖着太阳能电池板。罗宾看着建筑物里那些透明的地方,和明亮的灰色天空衬托下的框架结构,觉得眩晕得更厉害了。她想起斯特莱克手机里那张恐怖的照片,那个充满日光的拱形玻璃画室里,躺着奎因残缺不全的尸体。
“你还好吧?”斯特莱克关切地问。她的脸色煞白。
“没事。”罗宾说,想在他面前维持自己的英雄形象。她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跟着斯特莱克沿砾石车道朝房门走去,斯特莱克拄着双拐走得出奇的敏捷。刚才搭车的小伙子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丹尼尔·查德亲自打开房门。他穿着一件中式领的黄绿色丝绸罩衫和宽松的亚麻裤子,像斯特莱克一样,也拄着双拐。他的左脚和小腿都套在一个厚厚的医疗矫正靴里,外面缠着绑腿。查德低头看着斯特莱克悬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裤腿,似乎好几秒钟都无法将目光移开。
“你以为你的日子不好过。”斯特莱克说着,把手伸了过去。
这句轻松的玩笑话白说了。查德没有笑。公司晚会时笼罩他的那种尴尬的、格格不入的气氛,仍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查德跟斯特莱克握手,却并不与他对视,说出口的欢迎词是:
“我一上午都以为你会取消这次见面。”
“这不,我们过来了,”斯特莱克不必要地说,“这是我的助理,罗宾,是她开车送我来的。我希望——”
“不,她不能坐在外面的雪地里,”查德说,但并未表露出丝毫热情,“进来吧。”
他拄着双拐后退一步,让他们跨过门槛,走到蜂蜜色的、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上。
“你们可以把鞋子脱掉吗?”
一个健壮结实的菲律宾中年妇女,黑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从镶嵌在他们右边砖墙里的两扇转门走出来。她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拿着两个白色的亚麻袋子,显然希望斯特莱克和罗宾把鞋子脱下来装在里面。罗宾把自己的鞋子递过去,光脚站在地板上使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柔弱无助。斯特莱克只是单腿站在那里。
“噢,”查德又盯着他看了看,说道,“不用了,我想……还是让斯特莱克先生穿着鞋子吧,内妮塔。”
女人无声地退回厨房。
不知怎的,到了泰邦府内部,罗宾那种不舒服的眩晕感更强烈了。宽敞的内部空间没有隔墙。通过一道钢铁和玻璃的旋转楼梯通往上面,整个二层是靠高高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属粗缆悬挂着。查德那张宽大无比的双人床,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成的,可以看见床上方高高的砖墙上挂着一个带刺铁丝做的巨大十字架。罗宾赶紧垂下目光,觉得比刚才更恶心了。
底层的大多数家具都带着无数个黑色或白色的方块皮革。垂直的金属散热片之间,很艺术地点缀着木头和金属的简约书架。家具不多的房间里,占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放在岩石底座上,身体被解剖了一半,露出半个颅骨,一部分内脏,和腿上的一根骨头。罗宾的目光被雕像吸引着无法挪开,看到雕像的乳房露出一堆脂肪颗粒,下面是一圈像蘑菇褶纹的肌肉。
为这个感到恶心太可笑了,这具被解剖的身体是冰冷的石头做的,没有生命,根本不像斯特莱克手机里存着的那具腐尸……别往那儿想……应该让斯特莱克至少留一块饼干的……她的上唇和头皮突然开始冒汗……“你没事吧,罗宾?”斯特莱克严肃地问道。罗宾从两个男人脸上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她为自己成了斯特莱克的累赘而感到尴尬,而担心晕倒又加重了这种尴尬。
“对不起,”她嚅动着麻木的嘴唇说,“开了长途车……如果能有一杯水……”
“嗯——好吧,”查德说,好像他家里很缺水似的,“内妮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