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胡床做的倒是别致。”郑玄挥手示意她起身,他依然是席地而坐,他是在宫里养大的,礼仪规矩融在了他言行举止中,他即使坐姿不标准都只让人觉得不羁而不是粗鲁。
王珞见状也只能乖乖的坐在蒲团上,王珞也是受着严苛礼仪培训长大的,即使她学的礼仪,跟时下礼仪不同,但也不会让人觉得无礼,本来优雅是可以跨越时空的。
郑玄不禁有些好奇,王家到底是怎么养大这丫头的,说是放养大的又不像,但若说有人照顾,又怎么会坐胡床?
王珞见郑玄目光落在自己桌子上,她知道时下胡床大多是男人使用的,讲究的大户人家是不许女儿使用胡床的,双腿下垂坐着在大夏上层来看,是非常不雅观的。她在学堂里也是跪坐,但在自己家里她还是坚持使用凳子,她不想坐出罗圈腿来,但这也不好跟郑玄解释,她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久坐受不住,阿娘就让我坐胡床上看书,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
郑玄闻言也不再提胡床这事,女郎不是郎君,没必要如此严苛,“今天上课学了什么?”
王珞:“……”他真是来考校自己功课的?话说他能随意出入后宫吗?
郑玄当然不能随意出入后宫,他今天是过来探望重病贤妃的,听陈敬说王珞在书房,就顺道过来看看。他见她迟迟不说话,挑眉问:“怎么?是觉得学堂先生教的不好?还是没认真听讲?”
郑玄这番话,让王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一会,将今天学堂的授课内容复述了一遍,郑玄听说学堂先生也教她国风,微微颔首道:“国风活泼,君侯士庶皆有其歌,不比雅颂之篇雅正庄穆,正适合你们学。”郑玄一本正经的样子,王珞差点就叫他郑先生了。郑玄见她书案上又放了一本史书,不由问道:“你就这么喜欢看史书?”
王珞说:“我就随便看看的。”
郑玄笑道:“说来你们王家以前也是经史传家,自成公起便治《公羊春秋》,只是后来南渡,弃儒入玄,才断了传承。”然而弃儒入玄也是琅琊王氏没落之根本,自董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已非无为之世,又岂可独尊老庄?琅琊王氏虽先祖便以儒学传家,但名望不显于世,直至家中出了始兴郡公方才扬名,王家也自始兴郡公起弃儒入玄,这虽让王氏扬名一时,但也是无根之萍,长久不了。清谈只在前朝兴盛一时,待天下大定,终究要需儒家治国。
如果王珞面前有弹屏的话,她弹屏上肯定全是问号,她羞愧的发现,她能理解郑玄说的是什么话,但也只是字面理解,不懂他话语里的深意。王珞是女儿,王朗虽觉得女儿从小聪慧,可也只教女儿学些闺阁小技,并不像对儿子那般正经传授,王珞连书法都是学的取巧路子,别说是文史典故了。
她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世家不仅仅只是世代为官,经史家学也是世家持家举业的根本。所谓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道德传家的道德既包含家规品行,又包括经史家学。
郑玄见小丫头一脸懵,不由莞尔,他怎么想到跟她说这种家族传承的事,她哪里会懂这些?“你把你临得字帖给我看看。”
王珞乖巧的奉上自己这两天临得字帖,郑玄让她一天临摹一张,王珞是有时间就临摹,从昨天到今天,临摹了三张,而且每个字写的都十分用心,郑玄心中满意,不懂没关系,只要肯学就好,他轻敲王珞书案,王珞这会不用他提醒,就立刻开始研墨。
郑玄不习惯坐胡床,陈敬连忙给他端来书案,郑玄对王珞说:“你好好看我怎么写字。”
王珞闻言连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郑玄的笔尖,郑玄放缓了速度,一笔一划的慢慢演示给王珞看,王珞好怀念手机,如果有手机,她这时候就能录下来,回去慢慢看了。
郑玄耐心的给她演练了基础笔划,然后问她学会了吗?王珞点头说:“学会了。”郑玄有些狐疑,示意陈敬给她笔,“你写给我看看。”
王珞早习惯这里的人看不起自己了,将昨天练字的纸翻过来,在背面临摹。说来也可悲,她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的,就因为对古代知识不了解,到了古代后处处被人看成文盲。不过王珞也不觉气馁,不懂就学,所有人都不是生来知之,她可以慢慢学。
郑玄见王珞一页纸还正反页用,眉头微扬,王家对她有如何克扣?王珞端端正正的照着郑玄教授写了几个字,郑玄满意道:“还算开窍。”
王珞默然,他这算夸奖自己吗?
郑玄说:“学堂的进度对你是不是太慢了?”郑玄太了解崇文馆先生们对公主是如何授课的,以王珞领悟能力而言,这点课程太容易了。
王珞暗想,难道他要给自己开小灶?想到这情况王珞就头皮发麻,她小声道:“我是来当贵主伴读的。”不能日日来佛堂看书,她也没想到郑玄能一直来佛堂,他出入宫禁也太容易了。
郑玄似笑非笑望着王珞:“怎么?你还想我天天来教你?”不知好歹的笨丫头,旁人想让自己指点都求不到。不过郑玄能连着几天入宫,也是因为贤妃病重,他平时哪来这么多时间管一个小女郎学业,能十天给她批一次功课,已经是对她十分看重了。
王珞被看穿了心思也不羞惭,她低头道:“指挥使日理万机,能得指挥使今日指点已经是万幸,岂敢再劳烦您?”
郑玄起身道:“我会让你们学堂的先生教你,你若想学就用心学,不想便罢。”郑玄说这话也不是逼王珞要用功,只让她顺着自己心意来,横竖她是女子,能耐下性子读书是好,坚持不了也没什么,只要听话便好。
“儿一定用心学,不负指挥使厚望。”王珞恭敬的送郑玄出门,她现在已经不想弄明白郑玄对自己是有什么意思了。
郑玄出门前,瞄了一眼胡床,淡淡道:“一人在书房时,放肆些也无妨,可去了学堂不可如此无礼。”
王珞说:“儿知道。”反正在指挥使面前,他的所有话都是对的。
郑玄缓步走出厢房,陈敬跟在郑玄身后解释说:“我派人去王家的时候,崔女君说姑娘身体弱,小时候不耐久坐,有次跟着王郎君念书,坐久了,回来脚肿了三天,所以她才让姑娘在家里时用胡床。”书房是陈敬让王德顺的布置的,他也才看到,那里知道王德顺居然把胡床都搬来了。
郑玄问陈敬:“她傅姆是什么人?”如果换了别人坐胡床,郑玄一定觉得此人从小没学过礼仪,可王珞给人感觉完全不同,她完全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贵女,可偏偏有些方面又让觉得她有些格格不入。
陈敬说:“崔女君说,姑娘打小早慧,聪明伶俐,崔女君没有给她正经请傅姆。”
郑玄早猜到王珞可能没有傅姆,有傅姆在怎么可能纵容她坐胡床?“你让王德顺去给她找个女官,让她把规矩礼仪慢慢学起来。”
陈敬试探的说:“郎君可要去王家下聘?”
郑玄道:“不急。”还是小姑娘,下什么聘?郑玄心中也挺无奈,若不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他又何至找这么一个小姑娘?他先前对老爷子说找不到就自己养一个,果然现在真要养起来了吗?
要说郑玄对王珞一见钟情是笑话,即使王珞长得再漂亮,在郑玄眼里也只是个小姑娘,他想要美人,早妻妾满堂了,哪里还轮的上王珞?只是郑玄身份敏感,身边又敌手众多,偶尔也就能在禁龙司有片刻放松的时候,别的地方都需绷紧精神。
这样的生活旁人或许受不住,但郑玄乐在其中,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他迄今尚未娶妻。也不是郑玄不想娶妻,而是他死去的未婚妻和两妾证明,他未来的妻子可以不聪明,但必须足够的听话,不然他恐怕又要经历一次丧妻。他若再次丧妻,克妻的名声恐怕就彻底落实了。
郑玄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也不想老是丧妻,他这身份地位,总不能一直无妻。庶出的长子不成器,郑玄也希望有个嫡子。王珞是郑玄迄今为止,所能找到的最适合自己的妻子人选。王家虽没落了,可琅琊王氏的名声还在,王珞王氏嫡支嫡女的身份足够为自己正妻。人虽不大聪明,但也不笨,听话又不会自作聪明,她若成了自己妻子,大约不会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