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处长一看就是个儒雅的人,皮肤白白的,穿戴整整的,从不大声说话,经常面带笑容,看起很亲善,很有修养。听公务员说,张处长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什么样的大干部公务员也说不清,只说他去过张处长家,住的是一幢红色小洋楼,楼里有警卫员、小汽车、电话机,墙上还挂着裸体女人的画像,还有一把长长的大马刀,说是张处长父亲亲手从日本军一个司令员手上缴来的。听公务员这么说时,马三就想,能去张处长家看看多好,同时又想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掌握马三前程大事的处长大人,马三当然极想与张处长建立起某种交情或特殊的关糸,但又谈何容易。就算张处长和王处长一样,是可以拿礼物博得交情的人(俗人),可现在的马三也无力“重操旧业”。现在的马三一文不名,还负有债台,跟老蒋借的20块钱,过去了半年才还掉10块,剩下的不知何日能还清。对马三来说,过去有钱挣、有钱花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那时光跟鸦片一样当时令人乐不知返,事后却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人的过去可以像墨线一样涂改,可以用刨子刨掉,马三一定会将那段时光用最锋利的刨子刨掉,刨得干干净净,包括刨掉他双膝下跪的羞辱。现在马三一想起那段时光,心里头就发抖,恐惧它重新回来。现在马三一看见张处长,心里头就想,张处长不知道我有这段历史,张处长上任头天就来看过我,还跟我握过手。但这是不是代表张处长对他特别好,这他又不知道了。
从木工房去机关食堂,必须经过操场。操场很大,平时光经常了无人影的,只有到了冬天,新兵入伍后,操场才会闹热起来。这年冬天,又一批天南海北的新兵出现在操场上,马三每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1234”地喊着,唱着,心里常常涌起莫名的恐慌。他知道,如果三个月后这些人中有谁被分到木工房,就意味着自己改志愿兵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改不成志愿兵,按惯例下半年他就得退伍走人。
过完春节不久,一天,战情参谋来到木工房,进屋就笑嘻嘻说,小马,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马三抬头看,门外立着个背着全副家当(被包、洗脸盆、小方凳等)的人,一看便知是个新兵。
来,进来,参谋招呼着,自我介绍一下。
报告!新兵王贵强前来木工房报到,请指示。
当兵四个年头、三个整年,倒是第一次有人对马三这么周武正王地喊“报告”,他一边满口“欢迎”着,心里却比见什么都难受。他想,完了,你这个新兵蛋子一来,我就完了。这时候马三才恍然明白,张处长跟他握手并不代表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好。事实上,张处长上任头天跟处里每一位战士都握过手。
新兵王贵强是浙江舟山人,渔民出身,家里有只橡木打的木船,时间久了,经常要修修补补,所以懂得一点木工活。他是主动要求到木工房来的,马三问他图什么,他说他们家乡有家造船厂,学好一手木工活退伍回家好进那厂子工作。马三问,那你不想留在部队啊。他说,想是想,就怕留不了,所以要作“两手准备”。马三觉得这个渔民活得不像自己那么“心事重重”,有点不太喜欢他。但是当他谈起海上的这个那个时,马三又觉得自己无法不喜欢他。马三还没见过大海,而对小王说大海似乎就在他口袋里,随时都可以掏出来给你看个仔细。有了小王,马三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大海边上,每天都看得到海上的景观,听得到潮起潮落的声音。这样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
这天清晨,马三起得早,一个人在菜地里转悠,不经意看到围墙外面又拔起了几间新楼房,于是生出了一个奇怪想法。回到屋里,他看小王正准备起床,说,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小王说,我以为你在浇菜呢。马三说,才下过雨,浇什么菜。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吃不了早饭,等会你去吃早饭给我把早饭带回来吧。小王说好的,说了又继续睡。
马三拿钥匙开了后门,出去,来到老蒋家,要老蒋给他找点活干。老蒋说,你不是吃够苦头不敢干了嘛,怎么又想干了?马三说,我是不敢,可不是又来了个木工,他想干。老蒋问新木工活干得好不好,马三说很不错。老蒋说,行嘛,等等我去问问,有了就来找你。
马三回来,刚把两个冷馒头啃掉,就听到老蒋在围墙外边喊他。马三把老蒋和小王介绍后,老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两层新楼说,那是我儿子他姨夫家造的,刚封完顶,正要找木工干活,问小王愿不愿意干。小王说,我愿不愿意不作数,关键要看马老兵同不同意。马三表示同意,说,只要你不占正课时间,用晚上或者周末时间去干,这是没关系的。听马三这么一说,加上老蒋小小一诱惑,新兵王贵强稀里湖涂就跟着老蒋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虽说马老兵有言在先,不能占用正课时间,但有时活路紧,主人七催八催的,免不了要用点正课时间,马三照样“恩准”,回回恩准。从这些事情看,小王觉得马老兵真是个好人。
对好人做好人,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小王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一天晚上,小王拿出一沓钱,当着马老兵的面放下,说这是主人家给的工钱,总共90元,两个人怎么分你马老兵定。
马三说,我没有出力凭什么分钱?执意不要。
小王说,你如果不要这钱,我也不要,明天我拿去还给人家好了。
马三说,那又何必呢。
小王说,那你就跟我分了这钱,说着自己先数了45元,把剩下的一半一把抓起,丢进了马三的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马三把钱收入一只信封,揣在口袋里去吃早饭。吃完早饭,他喊小王先回木工房,自己则去了张处长办公室,把小王在外边做木工挣钱的事一五一十向处长作了汇报,同时把小王给他的45块钱也如数交给了处长。处长可能手头有事,只是简单问了些情况,就让马三先回去。
下午,吃晚饭前,处长转到木工房来,叫小王在前面先走,他和马三压在后面慢慢地往食堂走,一边走,处长说起了小王在外打工的事。处长说,小王是部队上的人,私自给人做工挣钱自然要批评。这等于是说,马三向组织上汇报这事是正确的,要表扬。但是,处长又说,你们木工房的情况有点特殊,忙的时候很忙,闲的时候很闲,据我所知,眼下部队上的木工活路并不多,你们很多时间是闲着的是不是?马三点点头。他是利用空闲时间出去干的活?马三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处长说,我看小王的事情没什么大的不对,我刚出去了解了下,几位村民都对小王印象很好,说他做事很踏实,工钱是主人家主动给他的,不是他硬索取的。这就是说他出去做工目的不是为挣钱,是帮人排忧解难,结果是改善了军民关系。看马三大惑不解的,处长又说,当然,他也不是没错,他的错误就是事先没有跟你说明,事后又想用钱来收拢你。这个是绝对错误的,你回头应该找他谈一次话,谈什么呢?第一,这件事情他有错误,但组织上不作处理;第二,以后他要再做这种事必须征得你同意。
最后,处长表示,只要不影响部队正常工作,今后他们木工房可以对外接活干,但原则上不要出去做,最好把活路带回部队来做。至于挣的钱,处长定了一个分配方案:公私对半分;公家部分作为处党、团支部活动经费,统一由马三保管。这样,上午马三交给处长的信封,这时处长又还给了马三。马三接过信封还是迷惑不解的,但处长再没说什么,径自大踏步往前走,把马三一个人晾在背后。
马三发愣地望着处长背影,心里想,这个新处长怎么跟王处长一点不一样啊。
这年“八一”节前夕,处长到木工房来,看马三正挑灯在打一辆双轮架子车,知道这一定是给围墙外干的活,问马三打这么一辆车收得了了多少钱。马三说30。处长笑了,说,难怪他们都愿意找你们干活,收费很便宜嘛。不过这是对的,这些老百姓对我们很好,给他们做事不能完全讲钱,还要讲个军民关系。顿了顿,问道,现在你这边总共有多少钱?马三说我都记着的,说着翻出本子,要处长看。处长说看什么看,你报给我听听就是了。马三就收了本子,一五一十地报了,总共是780块钱,公家占一半为390元,还有一半其中他马三有240元,小王是150元。马三想解释一下为什么他比小王多,处长不要听,说,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反正只要掌握一点,计活分钱,公平合理,不要闹矛盾。马三说就是这样的。这就是说,后来马三接的活路要比小王多得多。事实也是这样的。
第二天,处长喊战情参谋带全处战士进城玩了一天,花的钱都是马三出的。晚上,处长喊马三去他宿舍,把白天开销的票据汇总做账,一算,总共用掉了166元。马三来的时候手上拎了只纸袋子,进屋后放在茶几上,走的时候处长提醒他带走,马三才说这是他给处长孩子买的一点东西。处长说,那你更要带走。马三夺路逃走了。
过了几天,处长都没找他,有时在路上碰见,处长也没再提那事,马三想,这是好事呢。后来他经常这样想,处长肯收我送的东西,这是好事呢。这样想了一个多月,有一天马三收到父亲写来的一封信(请人代写的),说他寄去的120块钱家里已经收到。马三觉得很奇怪,因为最近他没给家里寄过钱,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奇怪,就向战情参谋汇报了这事。战情参谋觉得这是好人好事,查出来可以宣传表扬,便又向处长汇报了。
处长笑着说,查什么查,这事到止为止了。
参谋于是知道,这钱是处长寄的,但为什么寄他并不知道。告诉马三后,马三手脚一下发凉了,因为他知道处长为什么寄这钱:这钱的数目跟他送礼花的钱不相上下,还多了几块钱。从那以后,马三觉得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每一天都叫他愁眉不展,对自己的前途基本上持悲观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