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凯瑟琳与让离开萨纳里时,渔村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它小得足以钻进心窝,大得足以遮风挡雨,美得足以永远作为两人日渐相知的试金石。萨纳里代表幸福、和平与宁静;代表你与依然陌生、莫名喜欢的某人萌发的第一缕共鸣。你是谁?你好吗?你感觉如何?你这一个小时、这一天、这几周的“心情弧度”是多少?在如心般大小的家里,他们从容地探索这一切。在安静的时候,让和凯瑟琳会越靠越近,于是他们刻意避开喧嚣嘈杂的地方,比如集市、市场、戏院和读书会。
九月,他们的恋爱沐浴在在从黄色到淡紫色、从金色到深紫色的光谱中,走入了平静而热烈的阶段。叶子花、汹涌的大海、海港中洋溢着自豪与历史的缤纷小屋、滚球场上嘎吱作响的金黄色沙砾:就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爱慕、友谊与相知得以生长繁茂。
而他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来。
事情越重要,就应该越慢完成,他们开始相互爱抚时,佩尔杜常常这么想。他们蜜吻缠绵,徐徐宽衣,给自己时间伸展,留出更多时间交汇。这种小心而密集的彼此关注,从他们体内勾起的肉体、灵魂与情绪的激情,格外热烈,一种全身都被爱抚的感受。
每当与凯瑟琳同床共枕,让·佩尔杜便又更贴近生命之河。在那条河的彼岸,他虚度光阴二十载,躲避色彩和爱抚,芳香与音乐——变成了化石,傲然隐退,孑然一身。
而现在……他又开始游泳了。
因为爱情,佩尔杜恢复了生机。他知道有关这个女人的100件新鲜琐事,比如,凯瑟琳早上醒来时,仍然有一半的身体在做梦;偶尔,她会迷失在忧伤的迷雾里;在夜晚的黑暗中看见的东西会让她急躁、羞愧、厌烦或沮丧上几个小时。她每天都会这样挣扎在“中途世界”中。佩尔杜发现,为凯瑟琳煮一杯热咖啡,让她带到海边喝,可以赶走她梦里的鬼魂。“因为你的爱,我也正在学着爱自己。”有一天清晨,当海依然是一片倦意蒙眬的灰蓝色时,凯瑟琳说,“我一向接受生活给予我的东西……但从不曾给予自己任何东西,我从来都不擅长照顾自己。”佩尔杜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觉得自己的感受与她是如此相同:因为凯瑟琳对他的爱,他才能够爱自己。
然后,有一天晚上,当第二波盛怒的大浪覆盖了他时,凯瑟琳紧紧抱住他。这一次是他对自己的愤怒,他绝望地不停用粗话辱骂自己。这是一个男人的愤怒,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挽回地浪费了如此多的人生,剩余的时光太过短暂了,这个认识如此清晰,令人惊惧。凯瑟琳没有安慰他,也没有转过身去。
然后,平静流过他的身体。因为短暂的时光依然足够,短短几日,即如一生。
现在去博尼约吧,他久远过往的遗址,一段依然深埋于心底的过往。但是,那里不再是他情感家园中的唯一房间,至少他已经有了一个与之抗衡的当下。
所以我才能如此轻松地归去。当凯瑟琳与佩尔杜取道狭窄崎岖的山路从卢尔马兰前往博尼约时,佩尔杜这样想着。佩尔杜觉得卢尔马兰这个小镇像水蛭,吸游客们的血。他们开车超过了骑自行车的人,在崎岖的山区听见猎人砰砰的枪声。偶尔,一株几乎无叶的树木投下破碎的影子;除此之外,阳光照得每一样东西颜色变淡。经历了大海永无止息的动力之后,吕贝龙一动不动的山脉让佩尔杜觉得僵硬冷漠。他很想见到马克斯,非常想。马克斯为他们订了博内夫人旅馆中的一间大房,那间爬满葛藤的屋子曾经是某个抵抗组织的藏身之处。
凯瑟琳与佩尔杜把行李放进房间,马克斯前来带他们去他的鸽舍。他在喷泉旁的厚实矮墙上备好了令人精神振奋的野餐,有酒、水果、火腿和法棍面包。正是收获松露和文学的季节,野生香草长满田野,馥郁芬芳,秋日的锈红与酒黄色熠熠生辉。
马克斯晒黑了,佩尔杜心想,晒黑了,但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在吕贝龙独自生活了两个半月,他看似如鱼得水,似乎他一直就是个地道的南方人。不过佩尔杜也觉得他略带倦意。
当佩尔杜问起这一点时,马克斯神秘地小声说道:“大地跳舞时,有谁会睡觉呢?”
马克斯告诉佩尔杜,在他“生病”期间,博内夫人非常干脆地雇他当“一般杂工”。她和丈夫杰拉德都已经60多岁了,而农庄共有三间度假小屋和公寓——对他们来说,独自在这里养老,农庄面积太大了。他们种蔬菜、水果和一些葡萄,马克斯以工代宿。他的鸽舍里笔记、故事和草稿堆积如山。他夜里写稿,一直写到第二天中午。从傍晚开始,他在富饶的农庄帮忙,完成杰拉德交代的各种事情:剪葡萄藤,除草,摘水果,修屋顶,播种,收割,把货搬上货车,跟杰拉德开车到市场,寻找杂色香菇,清洗松露,摇晃无花果树,把柏树修剪成一块屹立岩石的形状,清洁水塘,帮留宿吃早餐的旅客拿面包。
“我也学会了开拖拉机,我能分辨池塘中每一只癞蛤蟆的叫声。”他向佩尔杜宣布,笑容谦逊。
太阳、风、在普罗旺斯大地上的劳作,将马克斯年轻的都市脸庞塑造成一张男人的脸。
马克斯说完后,往他们的杯子里倒旺度山白酒。“生病?”佩尔杜问道,“什么病?你的信里没有提到。”
马克斯晒黑的脸庞红了,略微有些不安。“当男人坠入爱河时生的病。”他坦白说,“睡不好,做噩梦,思路不清,没法读书、写字、吃饭。碧吉特和杰拉德显然无法再袖手旁观,所以他们规定我做一些事,免得脑袋坏了。于是我现在替他们工作,工作对我有好处。我们没谈钱的事,这正合我意。”
“是因为红色拖拉机上的那个女孩?”佩尔杜问。
马克斯点点头,接着深深呼了口气,好像准备宣布什么。
“没错,是红色拖拉机上的那个女孩,问得好,因为关于她有一件事我必须告——”
“干冷的北风来了!”博内太太焦急地对他们大喊,打断了马克斯的告白。这个娇小结实的女人仍旧穿着短裤和男式衬衫,提着一篮水果朝他们走来,指着薰衣草花床旁转动的风车。此时,微风吹动花茎,但天空明亮,呈深蓝色,云被风吹散,地平线仿似合拢。旺度山与赛文山异常醒目——这是从西北方吹来的强风蓄势待发的典型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