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随军牧师开始探讨世间万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起,已经有些时日了。上帝存在吗?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军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都已经够困难的了;若没有信仰,那境况几乎无法忍受。
大嗓门的人令他恐惧;勇敢、进取的人——如卡思卡特上校——让他感觉无助、孤单。在军中,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个陌生人。士兵和军官跟他在一起,总不如跟别的士兵和军官在一起那么自在,就连别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成功才是唯一美德的世界,他听任自己失败。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有的沉着和机变,而正是这两点让其他信仰和教派的同行走到前头去了。他就是没有胜过他人的天赋。他自认丑陋不堪,天天想着回家陪妻子去。
其实,牧师长得也算英俊了,他有一张英俊而敏感的脸,苍白、脆弱得如同沙石。他对任何问题都不抱成见。
也许他真的就是华盛顿·欧文,也许他真的一直在那些他一无所知的信件上签署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知道,在医学年鉴上,这种记忆错误并非罕见。他也知道,没有办法真正明了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办法真正明了任何事情”这话本身也让他迷惑不解。他十分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印象中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第一次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约塞连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约塞连了。他记得,差不多两周以后约塞连出现在他的帐篷里要求免除战斗任务时,他有过同样不安的感觉。当然,牧师确实在某个地方见过约塞连,就在那间古怪而异类的病房,里面每个病人似乎都为怠工而来,除了那个从头到脚包裹着白色绷带和石膏的不幸病人——一天人们发现他死了,嘴里还插着体温计。但是牧师的印象中还有一次更早的会面,那是在某个重大而神秘得多的场合,是一次与约塞连的意义重大的遭遇,发生在某个遥远、被淹没甚至也许纯属超自然的时刻,其间他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绝对没有办法帮助约塞连。
这一类的疑虑贪婪地吞噬着牧师瘦削的病体。存在唯一真正的信仰吗?或者说存在死后的生命吗?多少天使可以在针尖上跳舞?创世之前无限的永世里上帝究竟在忙些什么事情?如果没有需要防范的人,又何必在该隐的额头上立一个保护的记号?亚当和夏娃到底生过女儿吗?这些都是折磨他的重大而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眼里,它们似乎从来就远不及仁慈和礼貌问题那么紧要。怀疑论者的认识论困境把他挤得汗水直冒,使他接受不了一些问题的解答,却又不愿视之为不可解决的问题而不再考虑。他总是处在痛苦之中,却一直怀有希望。
那天在牧师的帐篷里,约塞连坐着手捧一瓶温热的可口可乐,牧师用这瓶可乐已经能够安慰他了。“你有没有,”他犹犹豫豫地询问约塞连,“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虽然明明知道是第一次经历,却感觉过去好像经历过。”约塞连敷衍地点点头,于是牧师的呼吸因为期待而急促起来,他做好准备要把他和约塞连两人的意志力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一层层揭开笼罩永恒存在之谜的巨大黑幕。“那么你现在有那种感觉吗?”
约塞连摇摇头,然后解释道,所谓既视感不过是两个协作的感觉神经中枢——它们通常同步活动——在运作中暂时出现的稍微延迟。牧师几乎没在听。他很是失望,却又不愿相信约塞连,因为他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那是谜一般的预感,对此他仍然缺乏泄露的勇气。牧师的发现无疑有着可怕的含义:它不是来源于神的领悟就是一种幻觉;他不是得到了神佑就是丧失了理智。两种可能性都使他充满了同等的恐惧和消沉。这不是既视感,不是殆视感,也不是未视感。有可能还存在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视感,其中之一可以简明地解释这个令人困惑、他既是见证人又是经历者的现象,甚至有可能他以为发生过的事情全都未曾发生,压根儿未曾发生,有可能他是在处理记忆失常而非感知失常的问题,有可能他从未真正以为见过那些现在自认为一度确实见过的事情,有可能对于他一度以为是真实的东西,现在在他的印象中只不过是一个幻觉的幻觉,有可能他现在只是在想象他一度确实想象过看见一个赤裸的人坐在墓地的一棵树上。
牧师现在明显地感到自己并不是特别适合这份工作,因此他常常猜测,如果他去部队其他部门服役,也许在步兵或野炮部队做个列兵,甚至做个伞兵,会不会更快乐一些。他没有真正的朋友,遇到约塞连之前,飞行大队没有一个人让他与之相处时觉得自在的,跟约塞连在一起他也很难轻松下来;约塞连时常突发的鲁莽和反抗,让他几乎总是绷着神经,处于一种颇为暧昧的状态:既享受又战战兢兢。牧师在军官俱乐部跟约塞连和邓巴在一起,甚至只跟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很安全。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便再不需要跟任何其他人同坐了;他坐哪儿的问题得到解决后,也就避免跟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待在一块了。见他走近,他们老是过分热情地欢迎他,却又极不自在地等着他走开。他使得那么多人不轻松。每个人对他总是十分友善,却从没有人真心待他;每个人都同他说话,却从没有人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则随和得多,跟他们在一起,牧师几乎完全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卡思卡特上校又要把他赶出军官俱乐部那天晚上,他们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准备干预,而内特利大叫一声“约塞连”想阻止他。卡思卡特上校听到约塞连的名字,顿时一脸煞白,而且令每个人感到惊异的是,他吓得心慌意乱,步步后退,最后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身上。将军恼怒地用胳膊肘将他推开,命令他立刻回去,命令牧师还是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明了他在军官俱乐部的身份,难度几乎等同于记住下一餐他被安排去吃大队十个食堂中的哪一个。若不是现在他跟新伙伴在一起找到了乐趣,他倒宁肯被逐出军官俱乐部。牧师晚上若不去军官俱乐部,那就没地方可去了。他常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间,带着羞怯、沉默的微笑,很少说话,除非别人找他交谈。他面前摆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却几乎一口不尝,只是不熟悉而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一只小小的玉米芯烟斗,偶尔也塞上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内特利那些伤感而苦乐参半的哀叹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自己的孤独凄凉,并且总能引发他思念妻儿的澎湃心潮。牧师被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逗乐了,时时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鼓励内特利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厚颜无耻到夸耀女朋友是妓女的程度,牧师知道这事主要还是缘于布莱克上尉——他每次懒散地经过他们的桌子,总要朝牧师使劲眨眼,然后对内特利说些关于他女朋友的庸俗而伤人的嘲笑话。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做法颇为不满,不由自主地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或内特利——真正意识到他,阿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只是一个牧师,更是一个人;没人意识到他还能有个迷人、热情、漂亮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了狂,又有三个面容陌生已被遗忘的蓝眼睛小孩,他们有朝一日长大了会把他视为一个怪物,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因为他的职业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社交尴尬。为什么就没有人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在努力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生活?他们刺他,难道他不流血?有人呵他痒,难道他不笑?似乎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恰如他们,有眼睛,有双手,有器官,有个子,有感觉,有感情,他会被同一类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吹过而感到温暖和凉爽,又以同一类食物为生,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每吃一餐都得去不同的食堂。唯有一个人似乎真的意识到牧师是有感情的,此人便是惠特科姆下士,他刚刚成功地把这些感情伤害了个遍,做法就是越过他的上司直接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函。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感到心安的也就是他的妻子了;只要让他跟她和孩子们相依相伴一生,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矜持、娇小、和蔼的女人,年龄三十多岁,肤色黝黑而极有魅力,她的腰肢纤细,目光安静而聪颖,雪白的牙齿尖尖细细的,一张娃娃脸又活泼又小巧。他老是忘记孩子们的长相,每次拿出他们的照片,总觉得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脸。牧师就这样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热烈而无法遏制,弄得他常想无助地瘫倒在地,哀哭悲叹,就像被抛弃的残疾人。他常常生出一些牵涉到他们的恐怖幻想,一些可怕、丑恶的预感,想着他们不是得了重病就是出了意外,他被这些念头无情地折磨着。他沉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尤因氏瘤或白血病之类可怕的疾病;每周他都两三次看见他的新生儿子死去,因为他从没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眼睁睁地看着,在泪流满面、瘫软无力的静默中,看着他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在墙根插座旁触电而亡,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她人体是可以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看见热水锅炉发生爆炸,那两层楼的木房子燃起熊熊大火,他们四个全都葬身火海;恐怖、无情、恶心的细节历历在目,他看到他可怜的爱妻那整洁娇弱的身躯被一个醉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一座房屋的砖墙上,压成了黏乎乎的肉泥,又看着被吓得歇斯底里的五岁女儿被一个头发雪白、面目和善的中年绅士领着离开那可怖的现场。那人驱车带她来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就一次接一次地奸污她,再把她杀害,而来照看孩子的岳母从电话上得知他妻子的惨祸,当场就心脏病发作倒地而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房子里,慢慢饥饿而死。牧师的妻子是一个甜蜜体贴、善于抚慰人的女子,他渴望能再次轻触她修长臂膀的温暖肌肤,抚摸她光滑的黑发,听听她亲切、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给她写一封简短而平实的信,有时两封。而他成天都想着给她写情书,在数不清的信纸上密密麻麻挤满他热切的、放荡不羁的告白,他谦卑的崇拜和需要,以及人工呼吸如何实施的详细说明。他还想自哀自怜地向她滔滔不绝倾诉他难耐的孤独和绝望,又要嘱咐她千万不要把硼酸或阿司匹林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凭直觉做事的人,她温柔,充满同情心又易起共鸣。几乎不可避免地,他与妻子团聚的白日梦总是以鲜活的做爱动作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