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会喊,“俺姑妈来了!”奶奶看到的,一定是一双双饥饿而又期盼的眼睛,而奶奶的眼睛也一定会掉下酸楚的泪水!但是奶奶,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我是你身边的一条小狗,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也要跟到哪里!奶奶上了街,我也出了门;奶奶快步走,我也把脚步放快些;奶奶站住往后看,我就躲在墙角往前看。奶奶过了护城河,我也出了小南门;奶奶进了舅爷的家,我站在槐树下等待她。“毛毛,来了咋不进屋呢?”是小利。“姑妈,毛毛来了,不进屋!”“唉哟,我就说咋有个娃老跟着我呢!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拐弯他也拐弯,天黑,我也看不清,唉,快叫进来吧!”
“我想起你小时候就可怜,跟个小狗似地老跟着你奶。”“我不跟着俺奶跟谁,跟着你不成?你那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你敢说你姨是丫头片子,看我不打你!”她从台阶上跑下来,拿起书照我的头拍了一下,而那个爱上街的妇女正含笑望着我们。“有人看着呢,快坐回到你的地方去。”她又坐到了门口,但是脸却红得象晚霞。我也觉得这句话把我们说近了,似乎已不再是姨和外甥了,是什么呢?唉,我怎么又胡思乱想呢!我埋头干活,不再看她了。但是分明感到,那一双眸子仍在注视着我,就象这春天的阳光似的,温暖和激荡着我的心!无疑的,她已向我传达了再清楚不过的讯息。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把心灵的窗户向我洞开,接下来,似乎就是我如何对待了,我将如何对待呢?她是那样美丽、那样温存,那样的一往情深!她为我灰色的生活着上了鲜丽的色彩,而我们的命运又何其相似,我那廉价的青春既然献不出去,那就把她献给爱情吧,而她就是那海沫中诞生的维纳司!
一阵春风在院子里无声地掠过,几片树叶悄然滑落。“雯雯,”我指着槐树说:“我记着那时我就在这儿等着俺奶呢。”“我也记着呢,你还在那儿哭鼻子抹眼睛呢。”“谁哭鼻子了,我从来都不哭!”“你还挺坚强的?”“那当然了。那象你,整天拖着两串鼻涕,动不动就哇哇大哭。”“你见了?”“当然见了,那时我常到你家来。你知道我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来吗?”“为什么?”“我还不就是想来和你玩呗。”“去你的,你那么小懂得啥吗?现在还是个傻外甥呢!”“我什么不懂?那时你留着两只小辫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挺招人喜爱的。你最小,你爸总是抱着你。俺奶每次来,也总是先把吃的给你,你一接上你爸就说,‘叫姑妈’。你当时叫的那个样子我也记着呢,看,就是这样,”我凸着嘴说:“姑——”“去你的,谁是你那个样子,象个猪八戒。”她笑笑,我也笑笑。
“唉,都是我把俺爸害了。”“怎么是你把你爸害了?”她无语,脸上罩上一层暗淡的神色。我想起了那个有人要她的传闻,舅爷也可以说是因此被打成右派的,但是舅爷对她的爱却并未因此而淡漠。“我记得你爸爱你得很,把你抱进抱出的。有一次到我家来,还把你架在脖上,我看到你那么高,还挺嫉妒的。”“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也就是六几年吧,*以前。”“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一次小利要打我,俺爸拿根棍子把他赶得满院子乱跑,最后他上树了,俺爸才没办法了。”“实际上,你几个哥也挺爱你,他们帮着你爸拉车,每天回来,还要带点糖果什么的。”“那时我家穷,哪有钱买什么糖果呢?”“再穷,他们也要回来给你带点吃的。”“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比你大一岁呗。”“你就编着骗我吧。”“怎么是骗你呢?你大哥到俺家说过,他小时候不想跟你爸拉车,怕同学们看见。可是有一天,你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蛋糕,也闹着要吃,你爸没办法,塞给你一块发糕,你吃了一口就扔了,抱着你爸大哭,你爸也哭了。从那以后,你大哥啥话不说,就跟着你爸拉车了。”“我不信,我就那么不懂事的?”“你懂什么。你大哥经常说,他十六岁那年你爸让打成右派了,你大哥和我二舅同岁,也就是五七年吧,你那时才多大?”“嗯,还不到一岁,也就是不懂事。”“你大哥说,他那时都是半个当家的了。”“俺大哥有时说话也夸张,什么他和俺爸把我们一个个养大了,俺几个哥都帮着俺爸拉车子呢,不是他一个。”“但是按年龄算,还是你大哥拉得最多。”“谁说的?俺二哥和三哥跟他的年龄都差不多,他能拉,俺二哥和三哥也可以拉。”我想,这也许就是老大、老二和老三互不理睬的原因:老大要贪天功为己有,老二和老三当然不乐意了。
“实际上,小利帮俺爸拉车的时候最多。俺大哥他年轻时俺爸也不老,也不上他帮忙。他最后当了老师了,也不可能和俺爸拉车了。俺爸老了,小利可长大了,就整天帮着俺爸拉。”这想必是实际的情形,因为我就经常见到,小利和舅爷伛偻着身子一起走着。尽管老大说他十五岁就帮着父亲拉车,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太多,但是我却没有看到。而且按他的性格,就是雯雯说的,他当了老师也就不可能再帮舅爷拉车了——一个中学教师,和一个右派并驾齐驱,岂不是天方夜谭!因而,他和舅爷拉车的历史,也就随着他登上讲坛的那一天终结了。同时,这种义务,抑或使命,象接力棒似的,由老二、老三依次传递了下去。看来老大的确有点言过其实,难怪小利看不惯他。总之,我对这个家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毛毛,你对俺家的事情怎么这么热中呢?”“你家给我的印象很深,今后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写一部关于你家的书。告诉你,我正在做着这方面的准备呢!”“是吗,你还有这样的打算?到时候写好了,可一定要让我看看。”“那还用说。到时候出版了,就送你一本!”不过那样的书,也许永远都出版不了——那不过是一个美好而凄惨的设想!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黄昏,小利又要回来了,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学木工,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载体,你看今天,竟没有干多少活!“今天只顾和你说话,也没有干多少话,小利要是回来问,就说我没来。”“那有什么,小利知道你的伤还没有好。”“你还挺会找理由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他我来了。”她笑笑,寓意深远。
出院门时,我回眸望了一眼,她,竟然也向这里望着!
梆子井,一个女孩儿也在望着,仍然是那种悒郁的目光,但却明显地传递着一种信息!苗条的身材,清秀的面庞。一副娥眉,一双风眼。那雪白的脖颈,那乌云般的鬓发,整个人风姿绰约、清纯秀丽。“哎,我找你有事呢!”又是小顺子。“对门那个女娃想和你好呢。”“你怎么知道?”“她告诉我的。”“去你的吧,别拿这些事来烦我!”“真的,不骗你!”“她怎么对你说的?”“昨天她一个劲问你的情况呢。我说你是不是想和他好,她也没说什么。”“那你怎么说,她想和我好呢?”“这不明摆着吗,她老问你干什么?”“你还是玩你的去吧,我还有事呢!”我一甩手,离开了他。
第五十二章
这天晚上,我竟然把镜子照了半天,我想知道,我究竟在哪些方面赢得了姑娘们的青睐。以前我很少照镜子,除了上次彭敏敏说‘你回家照镜子去!’照了那么一次外、几乎从未照过。并且也没有发现,我和别的小伙子有什么不同。我总觉得,我的形象不会很好,因为从小到大,在别人眼里,我总是那么讨人嫌。红卫兵骂我是狗崽子,批斗时把我拉到了一岸子去;看我的眼神,除了不屑,还带着一种腻味!张风莲说我是我大舅,最后也要进监狱。我在学校的形象也不是很好,不然红卫兵组织为什么长期拒我于门外?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这次参军,体检都通过了,却被政审刷了下来。唉,你还不如说我有作风问题呢,毫不相干居然都牵连了起来!这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我的样子令人生厌!可是现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呢?一张白净的脸,两抹清秀的眉。眸子如蔚蓝的天空,似深沉的海洋,里面蕴藏着一抹柔情和一丝摄人魂魄的神情!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这样的人到了部队、到了总后医院,怎能不使那些女护士心旌荡漾,怎能不出现作风问题。而雯雯那秋波盈盈的眼睛,巷口那女孩含情脉脉的注视,也充分印证了这一点!总之,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平心而论,我还应该感谢征兵的,不是他们,我也许已经犯了作风错误。最近我深深感到,体内有一股激流在奔涌,觉得去舅爷的家去雯雯那里竟乐趣无穷,甚至见了所有的美丽姑娘心里都会起一种柔柔的情愫,而那些姑娘们似乎也和我有着同样的追求!唉,谁让这个世界就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呢,谁也不可能一点作风问题都不出,甚至连老刘那样的人也避免不了!可以说,征兵的是出于对我的爱护才那么做的。
今天雯雯竟然没在!但是活就在那里放着,于是我支好了案子。“王雯雯在不在?”看样子是动员的老师,一男一女,都戴着眼镜。“你们是不是动员雯雯的?”“你是她什么人?”“什么也不是。”“是她姑妈的孙子。”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说。“你知道王雯雯去哪里了?”“不知道。”“你告诉她,再不去就没有近的地方了。”“王雯雯不应该去。”“怎么不应该?”“她家里太穷,属于特困。”“她全家都工作了,怎么是特困呢?”“她不还没有工作吗,让她上山下乡,谁给她钱呢?上山下乡也不是说就不要钱的,这次李庆霖给毛主席写的信就反映了这个问题,不然毛主席怎么会给他寄三百块钱呢。”“嗳,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男老师问,女老师则露出赞许的笑容。“我是她姑妈的孙子,你自己算呗。”“噢,是外甥。外甥还管姨的事,可真是少见。”“外甥怎么不能管姨的事呢?我的情况也和她一样,我就没有下乡,免下了。”“你也没有父母?”“我父母离婚了,也不在这里。我跟着俺奶,俺奶又没有工作,我要是下乡了问谁要钱去,所以学校就不让我下,我实际还想下呢。”“你说的也都是实情,但王雯雯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为什么?”“这我们也不清楚。”“你们怎么会不清楚呢?”“我们的确不太清楚,我们只管动员。你今天说的情况,我们回去可以向学校反映,学校考虑不考虑,我们可就难说了。”老师们走了,雯雯回来了。
“动员的老师刚走你怎么就回来了?”“我看着他们呢。”“你这样子躲总不是回事呀。”“那有什么办法!你把他们说走了?”“说走了,你可以问去。”我指指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你都说的什么?”“说的实际情况,还能说什么。嗳,雯雯,他们怎么说,你是学校定了,必须要下的?”“还不是因为俺爸的问题。”“这么说,是你爸把你害了?”“我倒不这么认为。”“可你大哥整天说,你爸把他害了。”“不就是他没有考上大学的事吗!”“就这一件事,他就把你爸恨死了?”“他是个大学迷,连考了六年。”“不是说五年吗,怎么又成了六年?”“最后一年他是偷着考的。连考了五年,亲戚们都笑话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我可以想象老大当年的处境:忍受着世人们的嘲笑,明知考不上却仍然要考!唉,老大活脱脱就是一个范进,甚至还不如范进,范进毕竟中了举。
“今天晚上我大哥就回来了。”“那今天下午我就不走了,在你家吃饭。”“昨天你怎么不吃呢?小利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吃饭吗。”“昨天你告诉小利我来了?”“告诉了,怎么了?”
“不是说,让你不要告诉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呢,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希望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小外甥。”如今也只能是个外甥,可是以后呢?“毛毛,你的辈份怎么这么小呢,和俺哥的娃一样。”也是,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这我也说不清。”“说不清就应该叫,你怎么不叫呢?”“又想让我叫你姨,你如果比我大,我就叫。”“张妈,你看这娃,”她指着我,向那个睡不着觉的老婆说:“来了也不叫我姨,白搭话。”“应该叫你姨,你姨一会儿给你做饭吃。”去你的,你知道什么。原先不叫,是不好意思;现在吗,我必须把辈份扳平,但是这讨厌的辈份似乎也扳不平!奶奶常常说:“你在供桌子底下钻着呢,见了谁都得叫。”到大舅爷家去,那个比我小的孩子我也得管他叫舅,因而大舅爷家我也不去了,但是二舅爷家,我现在却非常想来。
“毛毛,俺大伯家你现在还去不?”“不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大舅爷的状况要比二舅爷好许多。大舅爷那个人似乎也圆滑精明一些,不仅政治上未受冲击,临老了,还捞了个市政协的委员。奶奶很少去他那里,我呢,也几乎不去。“要不是学木工,你到俺家来不?”“不来。不学木工我来干什么?”看她怎么说!“不学木工你就不来了?那你现在就走,小利说他不想教你了!”“为什么?”“小利说你没大没小,从来也不叫他舅……”“你又来了,能不能说点别的?”“那你说,说什么?”也似乎就是无话可说,必须找一个话题。
“我想起你昨天就可笑,明明是个小家碧玉,却要硬充德瑞那夫人。”“你不要小看我,俺家原先可是大户人家呢。不知你记着没有,俺家原先就不在这里住。”我依稀记得,舅爷的家原先并不在这里,那个院子比这里安静得多,住的人的层次也要高一些。“俺家原先有好几间房呢,我和俺姐住一间,俺六个哥住两间,俺妈俺爸住一间,还有一间小房,是俺家的狮子狗住着呢。那时俺爸回来就给我带巧克力吃,我要什么俺爸就给我买什么,可是那样的日子好象很短,还没过就完了。”那是自然,她五七年初出生,年底舅爷就成了右派,对她来说,那些日子只是一个瞬间!“不过也难得你还记着。”“我记着什么,都是俺大哥说的。俺大哥经常说,‘咱家原先好得很,要什么有什么,都是咱爸不珍惜,把个好好的家毁了,还把我和你二哥三哥都害得没有考上学,咱妈也气死了,不然我说,咱爸就是个罪人,他现在拉车子也是自找的。’”“他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你恨你爸?”“我才不恨俺爸呢,我觉得俺爸也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俺爸也挺可怜的。”“我发现,你和你爸的感情还是挺深的。”“俺家越到后面和俺爸感情越深,我和小利都觉得俺爸可怜,他靠拉车子把我们养活大也不容易,虽说没有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但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犯错误,他拉车子,也不全是他的错。不管咋说,他还是俺爸,还是爱我们的。”“听了你这一番话,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看来老大是个糊涂虫。”“不许你说俺大哥!”她的脸沉了下来。“又怎么了?”“你还越说越没大小了,给你个梯子你就要上房呀。”“那他为什么说你爸呢?”“他说俺爸你也不能说他,他是谁,你是谁?”“他是你大哥,我是你外甥。”“这不结了。你是外甥,是晚辈;他是你舅,是长辈,怎么能随便说呢?”“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提着刨子向她鞠了一躬,她捂住嘴笑了:“你还真乖,谁让你道歉了?”“我主动道歉还不好吗?”“那行,你过来。”“还要怎么?”“你给我磕头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