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亲眼瞧见的情形又如此呢?俭以养已,厚以待人,我吏感激他们照顾我姊姊的好意了。
点心是一碗清水煮鸡蛋,世材嫂亲自捧上来,我说:“谢谢,嫂嫂你自己也……”她连忙摇手说不必客气,她已经吃过泡饭了,于是我又问:“国保呢?”看看碗中只有二只半熟的小蛋黄球,但也只得假装自己吃不了这许多样子,硬要分给国保一半,国保抵死不肯接受,于是世材嫂便说:“这样吧,小姑姑,你碗里这些东西千万不要推让,那面钢精锅子里还有些糖汤哩,碎蛋白也很多,国保早上是不大吃东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国保,你就把这些锅里的场喝掉了吧。”国保起先还不肯,后来大概是毕竟忍不住肚饿,就把这剩下来的大半碗光景糖汤咕嘟咕嘟咽下去了。我瞧着心里觉得老大的过意不去。
“青岛的物价近来很贵吧?”我吃完了两个鸡蛋黄问。
她一面拿手巾来给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吗?猪肉要卖到一元五六角一斤,鸡蛋…就像这么小的鸡蛋,也要位一角钱一个呢?”说着,又仿佛觉得刚才请我吃过鸡蛋,此刻便说鸡蛋价贵,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改口说:“我们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点点头。又告诉她说她可不必陪我上医院了,还是仍旧让国保辛苦些,陪我去一趟吧。但是她坚持要同去,因为她昨天为我烧了几种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带给我姊姊吃去。我们三个人计议着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张搭S大学的校车,国保恐怕我不愿意,我连忙说还是搭校车省些麻烦。于是便决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距家最近的一个车站上赶上了校车,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属医院了。
医院是个很像样的医院。我们在大门口下车,穿过花木前森的人行道,曲曲折折地,终于到了第三病院门前。于是国保捧着小莱盒当先领路,我随在后面,世材嫂因为走得慢,更被错落在门外了。我轻声说;“国保,我们慢慢走,等你妈妈一同过去呀。”他说不要紧的,妈妈常来这里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认得路。我心中更加感激他们这一家起来。
我们较轻的走上了楼梯,一阵浓烈的软水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医院,否则模糊地还当置身于上海第一流华贵大旅馆中呢。他们在每间病房门口都写着病人的姓名,我随着国保约摸经过五六间病房模样,便在一块长方形的门牌上面看见清楚地写着‘蒋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控在房门口竟已达三月之久,它是代表我姊姊在这里长期受苦的象征呀。瞧着瞧着就不禁令人心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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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在青岛(3)
国保财耳对我说道:“小姑姑,请你暂在外边等一等吧。你今天到这儿来,我们还不曾告诉过大姑姑哩。因为爸爸说恐怕她听着太兴奋了,前几夜会睡不着觉的。”说完之后,他便独自推门进去了,仿佛到病人床前轻轻告诉些什么,接着就低唤:“小姑姑!小姑姑!作进来吧。”
我在门外迟疑了片刻,只好拭干眼泪,小心推门进去。病房是明亮而宽敞的,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一只小儿,小儿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为什物太少,房间便显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脸色惨白地卧在床上,直挺挺似乎丝毫动弹不得,人们假使不看见她的眼珠还会转动,也许就认为她是已经死去的了。
接着世材嫂也推门而入,一面微微喘着气。我姊姊安然向我们对视着,努力想装笑,然而眼圈忍不住有些红起来了。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大家互相默默地瞧着伤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进去,嘴唇微微软动着,像要讲话,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连连苦笑着,她笑的时候,我发觉她的牙齿似乎变得特别长了。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白被单,肉骨已经在布下面消失殆尽,只余两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是皱着皮,而是连皮也似乎绷紧了,牢贴里在骨头上,嶙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尖削,像带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觉,我的心里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床沿坐下去,战战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说:“妹妹,我瞧你这几天气色还好……”说着心中又觉得愧惶,我这算不算在安慰她,还是在敷衍,欺骗他呢?
于是站在旁边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说了,只有年青的国保默然无语。姊姊起初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后来还是不免有些相信起来了,她微笑着说:“真的吗?我看恐怕还是爱尔邦的效力,热度减低了,面色总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脸,只自低下头去,拨弄她的手指,只见灰白色的指端却整齐地长着淡红色指甲,像涂抹过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来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么这样…呢?”我本想加上“好雷”两字,但毕竟觉得不妥当,就把喉咙声音含糊咽住了,她似乎马上就意会到了说:“那是一种病人的肤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没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脚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为高度的贫血…
“可以输血吗?”我急切地问,自然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答道:“这怎么会有效呢?输血对于骤然失血过多的人也许有用,但是我……”讲到这里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绝望摆在她面前,她的心骤然沉重起来。过了一会地忽然像讲笑话似的哈哈两声道:“我是除非有像孙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君那里去偷几粒仙丹来就好了。”这句话说了以后,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她的滑稽或俏皮,而且更觉心酸欲裂,大家似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姊姊在青岛(4)
“大姑姑,我今天给你烧了些牛肉来了。”世材议忽然想到牛肉,保诗人心中得到灵感激的,赶快说了出来。
“谢谢你,又叫你费心。”姊姊像背书似的说熟了这两句话。
“姊姊,你的胃口好吗?”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话来讲。
“不发热的时候还好。”她机械地回答。
大家对视着又没有话可讲了,后来世材嫂频频窥视国保的手腕——国保的手腕上并没有什么,只有一只长方形手表。姊姊似乎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叹口气说:“中午一班的校车也许快开到了,你们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这才捧到丹诏似的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倒不要紧,校车赶不上也可以坐黄包车的,只是大姑姑你也该休息休息。国保!小姑姑!我们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她们站起来,对姊姊说声:“明天再来看你。”就同她们根儿俩一齐走出房门。房门自动关上后,我恋恋不忍就走开,因为姊姊还被遗留在里面,寂寞地,无心无休地给结核菌在领扰着呀。
房门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蒋眉英”三字,也许有一天这黑字给揩去了,我姊姊的生命也就不再存在于人世间了。
国保瞧我呆呆的站着不肯离开,心中老大觉得不忍,便埋怨他母亲道:“其实我们应该让小姑姑多坐一会。妈老是记挂着校卒,校车,仿佛错过了这班校车,便像大总统失掉了整个青岛一般。”
说得世材嫂赧然无语,我知道她的俭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拦住国保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要争执,我们其实早应该回去了的,你母亲到家里还要烧饭给我们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让她独自寂寞地留在医院里,外面美丽的风景是与她无涉的,上坡下坡,她只能够回想着,或者在梦中出来看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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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1)
海平轮启动了,我发现第十三号官舱里只有两个女客,一个是我,另一个乃是穿着黑绸旗袍,肉色玻璃丝袜,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妇。这时候她正闭目装睡,因此我得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难看,一张薄薄的瓜子脸,颜色苍白如象牙,下巴尖尖的,端然托着那只娇小玲珑的嘴。她的唇上浓浓涂抹着口红,因此鲜艳如玫瑰。脸的当中是一条高而挺直的鼻梁,犹如白玉茎。眼睛闭着虽然瞧不出什么来,但是蛾眉淡扫,宛若古装仕女画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两排浓密乌亮的长睫毛,齐齐整整地向外卷,却又不时一闪一闪在跳动,因此知道她其实没有真睡着,大概是因为怕烦扰,这才独自假装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