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参加了这个集体创作?”郭祥笑着问。
“也就是敲敲鼓边儿。”徐芳说,“我主要是为了配曲。主力是几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他们随后就到。我们已经商量好:这次一定不惜时间、精力,一天不成两天,两天不成三天,不把你们的思想感情、精神境界挖出来,决不罢休!”
郭祥听到这里,登时出了一脑门汗,勉强笑着说:
“徐芳同志,叫我看,你们就别编了,我这次没有完成任务,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就说跳崖吧,我们不做敌人的俘虏,这是革命战士最起码的了,有什么可写的呀!如果一定要写,也别拼死命来挖。上次就有个记者来挖乔大夯的思想感情,大个儿端端止止地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又紧,不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把两层军衣都湿透了。事后,大个儿跟我说:我的老天!这还不如打仗轻松呢!”
徐芳婉儿地一声笑起来,说:
“这一次,你们可以充分准备准备!”
郭样怕再说下去打击徐芳的情绪,当然更想了解杨雪的情况,就转了话题,问:
“小徐,你从后方医院回来多长时间了?”
徐芳听到他提起后方医院,眼里立刻出现了慌乱的表情,慢吞吞地说:
“总有一个来月了。”
“你在后方医院,情况还很好吧?”
“好,好。”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提起背包要走,“我先到连队看看去,以后再细谈吧。”
郭样越发觉得可疑,上前把她拦住,说:
“小徐,你再稍呆一会儿。我问你,小杨现在怎么样了?”
这话不问还好,提起小杨,徐芳眼圈一红,立刻低下头去,不言声了。
郭祥更着急了,忙问:
“你快说呀,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她牺牲了。”徐芳抽抽咽咽地说。
“什么?你,你说什么?”
“她已经牺牲一个月了。”
郭祥一听,登时全身一震,两眼发黑,脚下的土地直往下沉,好半天没有言语。海风呜呜吹着,只听见一阵一阵哗哗的浪声。
“郭祥同志,我知道这消息对你意味着什么。”徐芳拭着泪说,“来以前,我本来决心不告诉你。可是,你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人,有坚强意志的人,我觉着,老是瞒着你,也不是个办法。”
“你说吧,小徐,我受得住!”郭祥略略抬起头说。
“那是在一个月以前,”徐芳的声调稍许平静了些,“我跟小杨姐姐在车站一上转送伤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刚刚走到村边,看见有四架野马式飞过来。这本来是平常的事。可是,这时候,特务分子从山背后打起了几颗信号弹,飞机就围着村子转起来了。小杨一看不好,就赶快敲钟报警。轻伤员纷纷往防空洞里猛跑。敌机接着开始了轰炸。又是扔汽油弹,又是打机关炮,好几处房子都着火了。小杨是情况越紧张她越沉着。她见我在地下趴着,就说:小徐!不要慌,咱们赶快背重伤员去!同志们在前方没有牺牲,决不能叫他们死在后方。说着,就飞跑到着火的病房去了。我也跟着她跑去。我从来没看到她的腿脚这么快,弹片、子弹、泥块、石头像雨点似地落着,她全不在意。她一连背出了七八个重伤员。这时候,在防空洞口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我们:小英子呢?你们谁见小英子了?一个护士说:她跑去搀伤员了。小杨着急地说:哎呀,你们没有拦住她呀?那个护士说:你可拦得住呀!她把小脑瓜一歪,就跑出去了。一个伤员说:你们到四病室看看吧,她把我刚刚搀出来,就一溜烟跑回去了。小杨一听,立刻箭也似的向四病室猛跑。这时候,四病室已经起火,像火车头似地冒着一团一团的黑烟。门窗也烧着了,小杨就从火门子里扑了进去,把白英子背了出来。原来这孩子被塌下来的木头砸伤了。小杨背着她一面跑,一面昂起头看着敌机。这时候,一架敌机俯冲下来,扔了一个炸弹。炸起的黑烟尘土把她们遮盖住了。黑烟过去,我们看见她们还在地上趴着,我们都一连声喊:小杨!小杨!快跑呀!她还是纹丝不动。我们就知道不好,跑到跟前一看,才看见小杨伏在小英子的身上昏过去了。她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身边流下了好几滩血。小英子正搂着她的肩膀哭呢……”
“这时候,敌机已经飞走了,伤员们,医院的人们全围过来看她、我轻轻地把她往起一扶,她睁开了那双像启明星样的两眼,望着大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那本来有点红黑的脸,这时却像一朵白牡丹似的。医生们欢喜地说:不要紧,快抬去抢救!我们就把她抬回到住处。因为伤势过重,她又昏迷过去。手术包扎以后,我和小英子一直守着她。等到后半夜,我给她喂水,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望望我和小英子,微微一笑,安详地说:小徐,你们歇一会儿吧,我这伤太重,不一定能支撑到明天了。小英子一听,眼泪汪汪地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我也急了,我说:小杨姐,你怎么说这个呀!我还等你好了,一块儿给伤员们演节目呢!小杨姐就抚摩着小英子的头说: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朝鲜战争早晚要胜利的。你要好好学习,等胜利了,好好建设你们的国家。说过,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小徐,咱俩虽然在一块儿时间不长,就像亲姐妹似的。你替我写一封信,好好安慰安慰我爹我妈。我们村阶级斗争很复杂,我妈在村里工作很难。叫她遇见事不要着急,好好保重身体,不要难过。也告诉我弟弟,不要老是贪玩,将来有机会,可以到部队去。说过以后,我看她老是深情地望着我,好像还要说什么,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来。沉了好一阵,才说:小徐,你把我那挎包拿来。我从墙上取下挎包,放在她头前,她翻了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翻,取出她常用的一个小红梳子,一面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还有一个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用的笔记本。她把那个笔记本递到小英子手里,然后又拿起梳子说:小徐,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就留给你吧。说过,又拿起小圆镜子,眼圈一红,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要回不来,那就不要说了;要是他活着回来,你就把这给我嘎子哥留个纪念吧。你对他说,他是一块真金,我,我对不起他……说到这儿,她的泪刷地一下流下来,再也止不住了。小英子和我全哭了。我说:小杨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摆摆手,又从口袋上取下自己的钢笔,说:还有这支钢笔也留给他吧,我记得他那支笔老漏水儿,已经不好用了……她把笔递到我手里不久,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