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不出半点声音,极目处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我死死盯住地面,像中了邪。这个高度足以令我丧胆。
上升的速度又一次减缓,我落回地面。下落时我瞪大眼睛,拼命搜索,想在地上找一件可以抓得住的东西:一块石头,一茎植物,一眼鼠洞,任是什么都行,偏偏什么也找不到。我第三次被不可抗拒的反作用力托起,越飞越高,树木从眼前消失,蓝色的地平线半隐在薄暮中。我心知这次摔下去,准得粉身碎骨。惊醒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心怦怦狂跳,不可抑制。
我很不解那些年为什么会频频遭遇这种梦境,古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我却记不得白天有过类似的经历。那么是否只好将之归结于当时我心中隐隐感到的不安?我的周围是一群志向高远的青年,在新中国他们每个人都是鹏程万里,而我呢?虽然在学习上我仍名列前茅,但政治上我却对自己少有信心。回想起来,有三件事令我尤为自惭形秽,这就是雷锋叔叔、劳动课和忆苦会。
雷锋叔叔在60年代初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光辉榜样,伟大的普通一兵,他爱党爱毛主席胜过爱被旧社会夺走生命的亲生父母,时时处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对同志春天般温暖。他生活异常俭朴,部队发的一点儿很少的津贴被他一分一分积攒下来,匿名捐给遭了水灾的人家,一捐就是几百元。类似的好事不胜枚举。雷锋还写过一本光辉的革命日记,如果把他当作一百分的话,我永远也达不到一百零一,和他相比,我八十九十都做不到。一事当前,下意识地我总是先为自己打算,然后才有可能顾及他人。此外,如果我说话不欺心,我怎能保证我爱党爱领袖胜过爱二姨和父母?于是我不免对雷锋叔叔暗暗怀恨,他那么完美无缺,使我无法不辜负老校长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除了学雷锋,一零一中还有一门必修课,叫“劳动课”,每个星期整整一下午。上这门课的目的,据说是培养我们的无产阶级思想感情。因为全体工人农民都热爱劳动,只有地主资本家才好逸恶劳。我不敢怀疑这种理论,但这门课却使人觉得无聊之极。整个下午,我们将煤渣从校园的前操场抬到后操场,几星期后,也许又将这堆煤渣再折腾回来。这叫什么事儿!干完活后,整个人灰头土脸,别提有多不舒服。劳动课的那个下午长得漫无尽头,等下课时,我已是精疲力尽。结果连晚上也搭了进去,看不了书,干不了其它事。到头来这门课教给我的只是对体力劳动心生反感,进而怀疑自己。我总想知道我的同学们是否真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热爱这门课。但这种问题,我不便问他们,他们也不便问我。
在校园里劳动不算,每个学期我们还必须下工厂或农村去劳动两周。开始时我很是兴奋了一阵:过去我从没机会接触工农大众,现在我可以生活在他们中间,同吃同住同劳动,跟他们谈心交朋友。多有意思!但事实证明我在一厢情愿。
每次我们下工厂或农村,总被安排住在会议室或小学校,白天还是跟本班学生一起干些基层单位硬为我们找来的杂活儿,晚上谁也不准离开住处四处闲逛。其实老师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还能闲逛到哪里去?在当地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会邀请我们去作客?晚上的时间真是闷极了。
到了后来,一听说要去工厂农村我就反胃,觉得这种活动劳民伤财,有百弊而无一利。从学生方面来说,我们得中断学习,离开家,天天睡在潮湿的地上,听凭蚊子跳蚤大肆吸血,临时伙房的饭菜难以下咽,无处洗澡,厕所也臭气熏天。而在接待我们的基层单位方面,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不说,还让他们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有时他们只好让本地的小学停课,让出教室给我们住,又得小心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对当地人简直是个大包袱,但下边谁敢抱怨?接待我们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完成。
到了1964年,突然间全国大讲阶级斗争。毛主席发出指示,各级领导紧紧跟上,大作宣传。一零一中在政治运动中从来都不甘后人,于是便请来了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老贫农给学生做大报告,以激发我们的阶级觉悟。在此期间我们听到了许多悲惨的故事,有些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记得听一位老贫农讲述他家如何在荒年卖掉他了年幼的妹妹:小妹妹才6岁,出奇的聪明伶俐,她知道父母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了,就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爹,娘,你们不要卖我呀!以后我再也不说肚子饿了!我把所有的饭都给哥吃,我什么也不吃。求求你们了,可怜可怜我吧……”她的父母听了这番话也伤心欲绝,但实在没办法,一家人都在挨饿,家中一贫如洗,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拿去换了几个银元。后来小女孩又被转手,不知是被逼为娼,还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妾。或许她根本没能活下来。她被人贩子拉走时含泪的乞求几十年来一直回响在哥哥的耳边。
另一位老贫农和他的寡母相依为命。有一年冬天,母亲得了重病,儿子没钱为她延医买药,母亲奄奄一息,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罪。一大母亲从昏迷中醒来,喃喃道:“要是在临死前能喝上一口热糊糊该有多好……”当儿子的听到这里,奔到地主家求他们施舍一碗玉米面粥,但地主们都是铁石心肠,任他下跪磕头,仍不为所动。于是儿子只能在村里挨家乞讨,村民们都很穷,他很久才讨到一点儿吃的东西。等他跑回家时,母亲早就咽了气。她空着肚子,一个人死在冰冰冷的房间,儿子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不孝。
这种悲剧故事不厌其多。其中有一个曾给我惹下不小的麻烦。讲故事的老工人在旧社会是黄包车夫,有一次他病得厉害,而家无隔夜粮,不去干活,妻儿老小就没饭吃。老工人看看家人,只得咬咬牙下床去拉车。有人叫车了,是一位去戏院看戏的阔小姐。戏院很远,老车夫想快点儿跑,但他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汗水湿透了衣衫,他不但不感到热,还一个劲儿打颤。当他费尽全力把车拉到戏院门口时,戏已开场,阔小姐很生气,她根本不听老车夫的解释,一个子儿也不给就扬长而去。老车夫没有一丝力气再去和她争辩,一头倒在冰凉的人行道上欲哭无泪。他很晚才两手空空回到家,家里冷灶无烟,孩子们失望极了,一家人抱头痛哭……
听到这里,我大为动情:“那阔小姐怎能这么残忍?没有一点人心!”如果换了我,决不会这样待人。我会像奶奶那么仁慈慷慨,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这个不幸的车夫,再给他雇一辆暖和的出租车送他回家,想想他的孩子如果见到父亲带回家可口的食物、崭新的衣裳,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他的妻子也会容光焕发,一下子年轻10岁!第二天,他家会有一位不速之客,是全城医术最好的大夫。大夫告诉他,有人已经付了钱,请他来这儿出诊。车夫的病很快就治好了,当然为他延医付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以后类似的忆苦会还在接二连三地开,我总是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有时我任思绪悄然远遁,取代了报告者未完的故事,编造出了一个个我更加中意的新版本。我对这种神游八极的白日梦感觉美妙,可惜好景不长。有天我惊醒过来:故事中,我一直把自己想作是乐善好施的阔小姐,怎么我从未把自己跟工人农民来加以认同?
这一发现使我吃惊不小,我意识到自己的阶级立场大成问题。在阶级斗争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人的立场,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剥削阶级一边!幸好及时醒悟,悬崖勒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以后我可得好好管住自己的想象力,别让它再出格了!
后来我便将这一插曲渐渐淡忘。就在我对自己稍有一点信心时,一零一中又开展了一场新的运动,叫“暴露第三层思想”。何谓第三层思想,我们的政治老师如是说:“第一层思想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老师同学;而第二层思想你只会关起门来向最知心的朋友透点儿口风;至于第三层思想,它仅仅在你脑海中闪过。很多时候你根本意识不到,然而你一旦抓住它,仔细剖析,你会大吃一惊。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你曾经有过这样肮脏、这样反动的想法!”
政治老师接着说:“这第三层思想最危险。像癌细胞潜伏在你的体内,如果你不声不响把它掩盖起来,遇到合适的气候这种思想便会发展,会迅速蔓延,会害了你,毁了你!”听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师话锋一转,语气又温柔起来:“对第三层思想,你怎么办?比方说,如果你发现身上有个肿瘤,你得告诉医生,让他给你治疗,开刀也好,吃药也好,只有医生是专家,最能给你对症下药。好了,我现在要你们认真找一找你们的第三层思想,把它写下来,下星期将报告交给我。”
他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一场风暴,我想到自己对劳动课的反感,想到我在忆苦会上编的那些故事,我知道我有“第三层思想”!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写下来交给政治老师,还是装作没那回事?我若隐瞒它们,是不是对党不忠实?但如果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免授人以柄,我怎能傻到这步田地?
我平生第一次陷入痛苦的“思想斗争”。那时我才14岁,而我所受的教育又使我坚信老师总是对的。我父母会有偏见,会犯错误,但老师不会。特别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在我们眼里,他几乎是党的化身。我还听同学说他简直神了,可以看穿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有点匪夷所思,但我的同学们也都不笨,他们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说不定他早已把我看穿,知道我的灵魂深处藏着那么多危险的想法?而现在他只是在考验我老实不老实,如果我隐瞒,将来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撒谎,而且思想反动!
这样的前景使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没傻到甘愿出卖自己。周末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时间似乎倒流了,我又回到童年,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艳阳高照,我在一个美丽的公园里,周围的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是来春游的吗?那么老师和其他同学呢?突然我想起我们正在玩捉迷藏,同学们都躲起来了。我应该藏在哪里呢?我登时好生着急。
慌乱之中,我四下打量着:花丛太低,小树大细。我看到远处有一个亭子,等我一头冲进去,才发现它是用竹子搭的,纤细的栏杆什么都藏不住。而且亭子建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公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它。眼睛,一双双眼睛射出的光像又尖又长的钉子,直刺过来,在我身体上扎出无数透明的窟窿。时间紧迫,我得赶快再找一个藏身之所。
绝望中我再次环顾四周,这次我兴奋地发现山脚下有个小茅屋。奇怪,早先居然没注意。我奔过去,很快躲了起来,茅屋里黑乎乎的,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又安全了,那一刻我才看到我的双脚正踩在一堆大粪上。
我恶心得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想着刚才的梦,这个梦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过去我常听别人说梦能预示人的运气,比方说,梦到水能发财,梦到火则会成功。也有不祥的预兆,梦到鞋子要倒霉,梦到掉牙齿,家里就有人会死。大粪在梦中出现,这个人一准儿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这个该死的梦弄得我比过去更加神经兮兮。
即使我这么六神无主,我也从未想到要向父母讨个主意。我知道他们若听我说起梦,准会笑我无知,若我再把事情当真,他们会为我的愚不可及而脸红。那会儿我和父母的积怨虽已冰释了几年,但我仍对他们怀有戒心,若对他们流露我的真实想法,焉知他们不会以此为证据,又得出结论说我不及小炼?就这样,我一直把烦恼埋藏在心底。政治老师说得对,第三层思想,是谁也不会告诉的。
交稿的最后期限到了,晚上,我拿了纸和笔,呆坐了很长时间。12点钟敲过之后,我草草写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第二天,我看都没再看就把思想报告交了上去。我一直在等政治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谈话,我等着他揭露我的罪行……有好几天,我的右眼皮不住地跳,这是又一不祥之兆,中国人不是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么?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政治老师没来找我的麻烦,眼皮也渐渐不跳了。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好一阵,也慢慢回落到原位。我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起来。毕竟政治老师是人,不是神,我这就把他骗过了,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但是且莫高兴得太早,还有他说的癌细胞呢?我的心又是一沉。也许我隐瞒了第三层思想,已经给癌细胞创造了滋生的条件,有朝一日我会被它活活吞噬。那时我可不能怪别人不来拯救自己,是我在自作自受。
直到今天我还没弄明白这个深挖第三层思想的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我问了不少同时期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并无此番经历。因而我怀疑这是我们政治老师的杰作。若非他对工作如此尽心竭力,我怎会年方十四,便做得这番恶梦?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只等了两年多就报了这份仇,出了这口气。
12 梦中的英雄
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使我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我开始后悔来这所具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学校读书。如果要转学的话,附近的清华附中是一个选择。也许他们不这么强调劳动课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盘算着下次升学考试我得考清华附中,这样我最终可以就读清华大学,成为一名女科学家。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对自己不满,对父母也不满。过去我对父亲十分崇敬,因为他是一位老革命,现在我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决定不再当官,而坚持要改当一名教师。对他这么个老同志来说,这样的选择令人费解。部里的领导定然颇为不快,能够想象他们对他的议论:“这位老同志的革命热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在大学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过没多久,他们就放他走了。
父亲于是转到了国际关系学院教书。开始想让他当教务长,他亦坚辞了,因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最后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
而母亲呢,中国的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新社会居然还那么管用,她很快也调到国际关系学院教起了英语。随后,我们搬出了机关大院,这使我伤心了好一阵:我很怀念那儿舒适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没了通行证,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礼堂看戏看电影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父母之间有些事是不谈的,这便是一例。
按规定我仍算是干部子弟,父亲1949年以前的经济来源决定了我的出身。但自从父母做了教师,我每逢说起自己是干部子弟时便多少有点儿中气不足。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我也懒得跟同学说父母换了工作。然而,我在学校里却越来越感到孤独。我的周围多的是血统纯正、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在他们中间,我难免有一种“鱼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我的一些同学对此有所觉察。他们开玩笑说我成了老师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总是在第二遍铃声响前一二分钟进教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