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狱入口处的大门上镌刻着颜色惨淡的这样的字句:“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这是地狱的自述,以我的名义来述说地狱的由来:我是“至高造物主”上帝进行正义审判的场所,我是具有“神圣的权力”的圣父、具有“至尊的智慧”的圣子、具有“本初的爱”的圣灵“三位一体”造成的,所以,在世界创造之前地狱的我就存在。
在《神曲》里,不仅地狱被但丁分为9层,而且炼狱与天堂也被但丁分为9层,寓意着“三位一体”的上帝无所不在,由此可见《圣经·新约》对于《神曲》有着决定性的文本影响,因而《神曲》是高度完美而形象地体现出上帝之道的心灵史诗,展示了每一个人通过自我赎罪来走向天国的心路历程。因此,尽管地狱的大门敞开着,无人看守,但是,无罪的人却不得而入。这是因为所谓无罪的人,就是“盲目的生命”,“他们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同他们混合在一起的还有一队卑鄙的天使,他们对神不叛逆,也不忠诚,只顾自己,天堂把他们逐出,为了使自己的美不受损害”。这样,能够进入地狱的人是有福了,因为即使是恶人,他们也能够得到赎罪而获救的机会。
一个人能否有意识地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至少还有着“死灭的希望”,而“盲目的生命”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慈悲与正义鄙弃他们”!这就是说,一个人应该有所追求,必须“克服惰性,因为坐在绒垫上或者睡在被子里,是不会成名的;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就如同空中的烟雾、水上的泡沫一样。”因此,在地狱之中,出现了“亚当的罪恶的子孙”,也就不足为怪。这种罪恶,首先是亚当与夏娃因偷吃禁果而犯下的原罪,它成为亚当的子孙罪恶不断的根源,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来避免犯罪,因而需要基督耶稣进行救赎;其次是个人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有违上帝旨意的本罪,必须通过自我忏悔来来重获上帝的恩赦,以避免失去上帝的恩宠。
显然,但丁在《神曲》之中主要是就如何进行自我仟悔以重新蒙受上帝恩宠,来进行历史人物与现实人物的对照,以便完成在地狱之中“罪恶的分布和罪人的分布”,从而在由历史到现实的述说里进行关于未来的预言。因此,地狱里面有着从歌王荷马到哲学家苏格拉底这样的大智那“赫赫一派”,虽然这些“善良的异教徒”因出生太早而无缘结识上帝,但是,但丁为这些自己所崇敬的前辈,在黑暗的地狱的第一圈建立了这样一块美好家园:“我们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有七重高墙把它围住,一条美丽的溪流在四周卫护,我们走过它像走过坚土一样;我同那些圣哲穿过七重大门;我们走到一片青翠的草地。立刻,在那绿色的珐琅上,伟大的精灵呈显在我眼前,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在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神圣的数字——“七”,这同样也是与《圣经》直接相关的,因为在《创世记》之中,上帝不是在一周内创造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吗?这也就是说,从《旧约》到《新约》,如果《圣经》阐释中的“一”和“三”这些数字与上帝的权威有关的话,那么,数字“七”则与上帝的创造有关。可以说,但丁以自己是这些歌王与哲学家的后继者而感到光荣,同时又为自己是基督教教徒而感到荣幸,因为这意味着他将蒙受脱离地狱而升入天堂的神思。这就充分表明对于上帝的坚信,是个人进行理性追求的唯一基础。它也决定了但丁将通过历史人物的光辉境界来对照现实人物的阴暗处境,开始自己对于未来的述说。
在地狱中出现了一连三个先后与但丁生活在同一时期的教皇,这些教皇显然是来自尘世间的当下显赫人物:他们都将因为自己“买卖圣职”的罪行,而被分配在地狱的第八圈,并且脑袋向下、两腿朝上地倒埋在地面上的窟窿里,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饱受痛苦的折磨。第一位教皇是死于1280年的尼古拉斯三世,这位教皇对于但丁来说无异于是一个介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人物,在他生前少年但丁也许曾经听过他的布道,死后则由成年但丁亲眼目睹,只不过,但丁在亲眼目睹的同时,还得再次“站在那里就像教士听奸习的凶手忏悔”。也许恶人的忏悔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不过,但丁正是通过恶人忏悔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预言。
那个急于要人来替换他的尼古拉斯三世是这样述说的:“我在人世装进了钱财,在这里装了我自己。其他在我之前犯买卖圣职罪的人,都在我的头的下面被拖曳着,在石头的缝里缩成一团。等到那个人来时,我也要堕落到下面去。我在这里双脚被烤,身体倒站,这样过的时间已比那个也将来到这里双脚发红地倒栽着的人长久了,因为在他之后,从西方将要来到一个做过更丑恶的事情的不法的牧羊人,他应当掩盖在他和我的上面。”这第二个要来的教皇就是死于1303年的菩尼腓斯八世,而第三个要来的教皇则是死于1314年的克雷门特五世。
虽然按照但丁自己的说法,如果《神曲》果真是写于1300年但丁35岁的时候,那么,他也就预言了这个曾经迫害了自己的教皇菩尼腓斯八世的死亡。然而,根据有关的考证,但丁开始撰写《神曲》的时间是1307年,大约在1313年前后才写成“地狱篇”与“炼狱篇”,而“天堂篇值到快去世的时候才完成。所以,但丁关于这三个教皇死期的预言只是一种基于历史的预言,所以,尼古拉斯三世在地狱里面等了菩尼腓斯八世足足有23年,而菩尼腓岗八世只等了克雷门特五世11年,因而前者要说自己比后者等得要长久。更为重要的是,但丁通过这三个教皇死后进入地狱受到惩罚的预言,来表明罪行越大者,不仅在来到地狱后受到的惩罚将更加严厉,而且他进入地狱的时间也更快。
从这种意义上看,尽管但丁采取了但以理式的进入历史空间的方式来进行预言,但是,这一历史性的预言不仅指向现实,而且朝向未来,并成为从现实向着未来发展的一种参照:克雷门特五世之所以“更丑恶”,就在于他在法兰西王的支持下当选教皇以后,将教廷迁到了法国的阿维尼翁,使天主教失去了应有的声望。但丁正是在谴责这一行径的同时,又提出将教廷迁回罗马城的主张的。Ⅷ。39 真实的幻象:从地狱到天堂
对未来世界进行预言,可以在三条途径之中任意选择:基于历史进行预言,立于现实进行预言,出于假想进行预言。这三条途径对于预言家来说,虽然可以任意选择,以便于作出自己的预言,但是,一点也不能随意乱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预言家因言而无信而最后成为妄说预言的假预言家,而这一结局几乎是所有的预言家都在尽力逃避的。可是,古往今来,世界上仍然还是出现了不少的假预言家。
当然,真与假是相对而言的,事实上,人世间的真预言家是不多的,但假预言家也不算太多,倒是半真半假的预言家居多,因而预言本身也往往是真假参半,居于可信与不信之间。特别是在预言成为一个行当以后,最最繁忙的就是那些后来的小预言家们。他们毕生都在对早期的大预言家们的预言,进行着信以为真的演绎与传播,这是因为与人类命运攸关的预言,也就是谁将把握人类未来的命运,是人?还是神?自从地球上有人类那一天开始,基本上就只有两种答案:不是人!就是神!只不过越到后来,花样便翻新得更加丰富与多彩,在令人兴奋不已的同时,又令人头晕目眩。
但丁是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教教徒,遵循上帝之道,通过《神曲》来进行预言的。如果说在“地狱篇”之中,但丁是基于历史来进行死亡的预言,那么,在“炼狱篇”之中,但丁则将立于现实来进行复活的预言。于是,从地狱到炼狱,“死了的诗歌复活过来”,“而我就将歌唱那第二个境界,人类的心灵在那里洗净了罪,为登上天堂做好了一切准备”。这是一次时间长达三天的洗净过程,当但丁来到炼狱的神圣大门的时候,手持“一柄锋芒毕露的剑”的守护天使出现了,“他用他的剑的尖锋在我的额上刻画了七个P字,然后说道:你到了里面务必把这些伤洗去。”
但丁额上的七个P字,表示现实人生之中存在着的七大罪孽,因为拉丁语中罪孽一词的第一个字母就是P,而这七大罪孽是受造之物的每一个人都可能犯下的本罪:虚荣、贪婪、纵欲、嫉妒、过食、暴怒、懒惰。这七大罪不仅损伤了个人的人格,危害了他人的利益,更影响着对于上帝的信仰,因而应该一一予以清除。正是因为如此,守护天使打开神圣之门的锁,并向但丁说:“进去吧,但是我要向你们说清楚,谁要是回头看,就得回到外边。”这就表明是否清除本罪将完全是自己的选择,体现出对于自我忏悔的宽容。
这正如使徒彼得——此时的天国守护者——所说:“与其把门锁错,毋宁把门开错,只要人们拜倒在我脚前就是了。”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如果一个人要想从现在改悔,必须具有虔诚的信仰,从炼狱到天国的门始终都是敞开着的,关键在于自我忏悔者能否坚持到底。这首先是因为进入神圣大门以后,必须不回头,也就是决不退缩,否则将前功尽弃;进而在众多天使的帮助之下,忏悔者额上的伤,也就是罪孽的标记,将在天使翅膀的抚慰中一一痊愈,它象征着罪孽的彻底清除,从而初步取得进入天堂的许可。
于是,维吉尔离去,而贝雅德丽采出现,但丁为“我那引我追求幸福的导师”的离去而感到伤心,因为他不得不让这个“善良的异教徒”又回到地狱之中,这是出于信仰选择的无奈。所以,他听到这样的呼唤:“现在还不要流泪,现在还不要流泪,因为你得为另外的剑伤流泪。”这是贝雅德丽采在提醒但丁应该坚守信仰,将所有的罪孽清除,不要放任自己的情感而忘掉自己的使命。来自天国的天使贝雅德丽采,及随从她的仙女,不仅为但丁在无比圣洁的河水之中洗清了所有的罪孽,而且帮助但丁看到了基督耶稣的象征——神性与人性统一体的鹰狮兽,天堂近在咫尺!
这样,复活的预言一旦成为现实的行动,就将在虔诚的信仰之中不断地进行理智的忏悔,直到清除每一个人都可能犯下的七大罪。历史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而现实则是正在行动着的现在,只有想象能够进入总是前来而又不断延伸的未来。总是前来的未来,将成为过去的流逝与现在的显示;然而,不断延伸的未来则朝向未知的无限。于是,降临炼狱的众仙女告诉但丁,在他就要升入的天堂之中,“那边三个看得更深的人要使你目光锐利,看那隐含的欢乐之光。”这三人就是基督耶稣最亲密与最熟悉的门徒和使徒:圣彼得、圣雅各、圣约翰,如今他们都已在天国拥有了自己的宝座。
但丁在“天堂篇”之中对于天堂的假想,显然主要是来自想象,不过,还多少有一些事实上的依据,比如说天堂所分为的九重天,就与当时的人们对于整个太阳系的观察水平多少有点相关:月轮天、水星天、金星天、日轮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三垣二十八宿天、水晶天。只不过,此处所谓的水晶天,也就是但丁对于第九重天——“光与爱合成一环”的宗动天的形象说法:“这座天体并不存在于其他的地方,只存在于神圣的心里,在那里燃起使它转动的爱和它所发出的力量。”
同时,九重天的划分,更是与体现出众多天使那“神圣的完美”不同程度的教阶等级有着直接的联系:与第一教阶三个等级的大天使、小天使、宝座相对应的是水晶天、三垣二十八宿天、土星天,大天使将以其仁爱的丰富来命名,小天使将以其知识的广博来命名,宝座将以其神圣仪容来命名;与第二教阶三个等级的统治、美德、权力相对应的是木星天、火星天、日轮天,统治是上帝最高意志的显现,美德是上帝神圣力量的模拟,权力是上帝绝对权威的代表;与第三教阶三个等级的君权、天使长、天使相对应的是金星天、水星天、月轮天,君权要关心人间的事务,天使长要默想圣灵的爱,天使要传达神恩。
但丁面对如此的天堂景象,仿佛看见“最后的幻象”:“在那又澄澈又崇高的幽光里,我看到了三个圈环,三个圈环有三种不同的颜色,一个容积”。天堂是天使的国度,完美地体现出了“三位一体”的上帝存在。“但是我的翅膀不能作这个飞翔,只是一阵闪光掠过我的心灵,我心中的意志就得到了实现。”但丁在表达个人对天堂向往的同时,将上升到天堂作为个人追求的目标,更加注重个人对信仰的坚守与实行:“哦,只存在于你自身中的永恒的光啊,你只是把爱和微笑转向自身,你为自己所领悟,你领悟自己!”这就高度强调了自我把握的重要性,上帝在人的心中,天国也就在人的心中。
为了推动个人的未来发展,必须拥有信心、希望、爱!但丁这一出于假想的自觉预言将建立在理性精神的基础之上,唯有信仰支配下的理智能够擦亮人的眼睛,“正好像一个学子作好一切准备,只等老师把论题提出后立即发言,用理由来论证,而不是结束它”。但丁正是在与基督耶稣最钟爱的门徒们进行的一系列天堂论辨之中,把握住了通向未来的方向。
圣彼得问:“信心是什么东西?”但丁首先引用了使徒保罗的定义:“信心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然后论证说“人间只存在于信心之中,在这信心之上建立崇高的希望”,这就是信仰之心的根基与证据,因而“人世信仰了基督教,这就是奇迹,其他的奇迹不能及到它的百分之一”!此处的关键在于:“那倾注在《旧约》和《新约》上面的圣灵的充沛丰盈的甘霖,就是那推论武,是它使我达到了这个明确的结论,与此相比,一切证明在我看来都是钝拙的。”由此可见,对于但丁来说,理性精神的基础就是虔诚信仰,因而信仰之心成为但丁进行预言的基础之基础。
圣雅各问:“希望是什么?”但丁赞同这一说法:“希望是对于未来幸福的某种期待,来自上帝的恩典和已往的功德。”因而认为《圣经》“向我指出那福音,关于那些成为上帝友人的灵魂,这里的幸福生活就是那天国”,进而提出“有信心的人”应该接受上帝的考验,才会最终实现崇高的希望。所以,当圣约翰问“爱为何物?”时,但丁除了认同于《圣经》之外,显然还接受了亚理斯多德关于神是“爱的第一个对象”的影响,因为“在这爱里欲望和理性统一了起来”,于是但丁要说:“这种爱必然铭刻在我的心上,因为由心灵领会了的善,作为善,燃起了爱,爱在其本身里能包容多少优越性,就表现出多少来。”这样,爱上帝也就要爱人,而爱人的程度将取决于这些人“从上帝受到多少善”。
总而言之,但丁在《神曲》之中所作出的关于死亡、复活、自觉的种种预言,都是基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