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亨利朝营地方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是渐渐地,大雪变成零星的雪花,风势也越来越弱,于是他改走为跑,开始匀速地小跑。他多年来都有跑步的习惯,所以觉得步履轻松自然。也许不能一直跑下去,后面可能需要走一会儿,甚至歇息一阵,不过也很难说。他以前参加过公路赛跑,全程还不只九英里,虽然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而且脚下也从没有四英尺深的积雪。这么说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怕摔上一跤,髋关节脱臼吗?还是怕突发心脏病?在三十七岁的年龄,发心脏病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真的有很高的发病几率,为此担心也不免滑稽吧?想想看,他都做好了什么打算?所以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琼西和比弗。从表面上看,为他们担心就像担心自己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突发心脏病一样荒唐——麻烦在他后面,在彼得和那个不省人事的陌生女人身上,而不是在前面,不是在他即将返回的“墙洞”……可“墙洞”那儿的确有麻烦了,有了大麻烦。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可他的确知道,并且毫不怀疑这种感觉。在遇到那些最多也只是飞快地瞥他一眼就匆匆而过的动物之前,他就知道有了麻?烦。
他抬头朝天上望了一两次,看是否还有亮光,但是再也没有看到,于是他目不斜视,一直往前,偶尔也绕开几步,为动物们让路。那些动物说不上是惊慌逃窜,但它们那惶恐而怪异的眼神亨利还从来不曾见过。有一次,如果不是敏捷地跳到一旁,他可能已被两只飞奔的狐狸撞倒。
还有八英里,他对自己说。渐渐地,这变成了他的跑步歌,与以往跑步时在脑海中出现的那些不一样(当时出现得最多的是童谣),但也相差不远——道理其实相同。还有八英里,还有八英里,就到班伯里。不过现在去的不是班伯里,而是克拉伦顿先生的老营地——如今是比弗的营地——也没有可以乘坐的木马。到底什么是木马?谁知道呢?而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些亮光,动物们不是太仓惶地迁徙(亲爱的上帝,他左边树林里的那东西是什么,是操他妈的一头熊吗?),还有路上那个女人,牙齿掉了一大半,脑筋也缺了一大半,就那样坐在地上——看在老天的分上,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臭屁,亲爱的上帝。他所闻过的勉强算得上有点类似的唯一气味是一位病人的气息,那是他接诊过的一位患有肠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总是那种气味,亨利的一位当内科医生的朋友曾经说,当时亨利想向他描述那种气味。他们可以每天刷十几次牙,每隔一小时就用一次洁丽宝漱口水,可还是会发出那种味道。那是肌体自我啃噬而散发的气味,因为如果你揭开诊断学的面具,那么,癌症就是这么回事,是自我啃?噬。
还有七英里,还有七英里,动物在大迁徙,全都奔往迪士尼。等它们到了迪斯尼,就会一字儿排整齐,高唱“这世界真是小,真是?奇”。
他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沙沙”声,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在上下晃动,口里呼出的气息形成了一团团冰凉的雾气。可他现在感觉暖和了,心情也好了些,那些内啡肽发生了作用。不管有什么不对劲,他并不缺少内啡肽;虽然有自尽的打算,但他绝没有抑郁?症。
他的问题——那种身体和情感上的空洞就像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源于生理因素,与内分泌有关,对此他毫不怀疑。通过服用自己所开的大把的药物,就算不能完全治好,起码可以调理调理……这一点他也毫不怀疑。但是,正如彼得明明知道自己将来得接受康复治疗,得接受年复一年的心理疏导,却依然不管不顾一样,亨利不想被治好,他似乎坚信,所谓治好只是骗人的把戏,会让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他寻思彼得是否回去拿啤酒了,但心里知道答案可能是肯定的。如果早先想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提议他们把酒带上,而他就不用冒险再跑这一趟(对彼得自己和那女人都是一种冒险),可他当时简直是惊慌失措——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啤酒这码?事。
不过,他可以肯定彼得当时想到了。瘸着那条伤腿,彼得能再跑上一个来回吗?也许吧,但是亨利不敢确?定。
它们又来了!那女人望着天上大声喊叫,它们又来了!又来?了!
亨利埋下头,稍稍加快了步?伐。
2
还有六英里,还有六英里,就到班伯里。是只有六英里了吗,还是他过于乐观了?是不是有些放任那些内啡呔了?哦,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乐观并不是坏事。雪已经差不多停了,动物的迁徙大潮正接近尾声,这也是一件好事。不好的是他脑子里的思想,有些念头似乎越来越不属于他。比如说,贝姬,谁是贝姬呢?这个名字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并融进他的跑步歌中。他想,可能是那个他差点儿撞死的女人吧。你是谁家的小小妞?我的名字叫贝姬,我是可爱的贝姬·休。
不过她并不可爱,丝毫也谈不上可爱。她只是一个体形粗笨、浑身发臭的老大妈,此刻正在彼得·穆尔不大可靠的看护之?下。
六英里。六英里。还有六英里,就到班伯?里。
他匀速地跑着——在雪地上尽可能匀速地跑着——并凝神倾听脑海中的奇怪声音。不过实际上,只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而且根本就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嗡嗡”声,同时夹杂着:
(谁家的小小妞,谁家的小小妞,可爱的贝姬·休)。
其余的声音他都知道,或者他的朋友们知道。其中就有琼西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声音,那是琼西出车祸后经常听到并且与他的痛苦相联系的声音: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
他还听见比弗的声音:去看看便?盆。
琼西回答: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样?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说,如果能清清肠胃,他就会没事儿?了……
不过那根本就不是陌生人,而是里克,是可爱的贝姬的朋友里克。里克什么?麦卡锡?麦金利?还是麦克伊?亨利无法肯定,不过他倾向于麦卡锡,就像那部旧恐怖片中的凯文·麦卡锡——在那部片子中,来自太空的豆荚让自己变成了人形。那是琼西最喜欢的影片之一。只要让琼西喝上几杯,再提起这部电影,琼西就会脱口说出那句招牌台词:“它们在这儿!它们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天上,大声喊叫它们又来了!它们又来?了!
老天啊,从他们小时候起,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而现在情况更糟,就像捡起一根电线,可电线里带的不是电,而是各种声?音。
这么多年来,他的那些病人一直抱怨脑海中有声音,而亨利这位了不起的精神病医生(早年在州医院时,还有一位病人称他为“年轻的上帝先生”)则点着头,似乎很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他甚至相信自己真的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可也许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有所了?解。
那些声音。他一直凝神细听那些声音,乃至于忽略了从头顶飞过的直升机的“嗡嗡”声,低悬的云层几乎难掩那快速掠过的鲨鱼般的黑色机身。接着,那些声音就像远处传来的无线电信号一样渐渐消失,日光出来了,空气也不再那么稀薄。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思想发出的声音,它坚持认为,在“墙洞”那儿,已经发生了或即将要发生可怕的事情;而在旅行车或贮木棚那儿,也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了同样可怕的事?情。
还有五英里。还有五英?里。
为了把注意力从身后或前面的朋友身上移开,或者为了不去考虑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努力将思绪转向1978年、特莱克兄弟公司以及杜迪茨——他知道那正是彼得的思绪已经到达的所在。至于杜迪茨·卡弗尔怎么会与眼下这些倒霉事扯上关联,亨利也不明白,可他们大家一直都在想着杜迪茨,亨利甚至不需要昔日的灵犀也能知道这一点。刚才,就在他们用防水布将那女人拖往贮木棚的路上,彼得还提到了杜杜。几天前——也就是亨利打中那头鹿的那一天——当亨利与比弗一起在林中时,比弗也谈起了杜迪茨。比弗回忆起有一年,他们四个人带着杜迪茨在班戈进行圣诞大采购。(那正是琼西刚刚拿到驾照不久;那年冬天,琼西愿意开车送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当时,杜迪茨担心圣诞老人并不存在,于是他们四个人——四个自以为能掌握命运的毛头中学生——挖空心思地让杜迪茨相信,圣诞老人是真有其人,如假包换,比弗想起那情景还哈哈大笑。当然,他们最后让杜迪茨信以为真了。就在上个月,琼西还带着几分醉意,从布鲁克莱恩给亨利打来电话(与彼得相比,琼西很少喝醉,特别是出过车祸之后;那是琼西打给亨利的唯一一次有些伤感的电话),对他说,他们在1978年为可怜的老杜迪茨·卡弗尔所做的一切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平常、也是最他妈美好的经历。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琼西在电话里说,亨利突然一个愣怔,发现自己对彼得说出了同样的话。天啊,杜迪茨。狗日的杜?杜。
还有五英里……也许是四英里。还有五英里……也许是四英?里。
他们当时正要去看一个姑娘露豆瓣的照片,那张照片据说被钉在一间废置办公室里的公告板上。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亨利已经想不起那姑娘的名字了,只记得她是那个混蛋格林纳多的女朋友,是德里中学1978年的返校节女王。基于这种背景,一想到可以观看她的豆瓣,便似乎特别刺激。可他们刚跑到车道上时,却看见地上扔着一件红白两色的德里老虎队的球衫,而在车道前方的不远处,还有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