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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2页)

罗想农问小彭:“几页?”这是问项目申请表格的页数。填表是一项重大工程,理工科出身的人尤其憷头。前期成果,研究意义,研究开展,研究内容……谁能分得清这几个词组之间的微妙差别?

哗哗的翻纸声。这是小彭在点数。“二十八页。还好吧?”回答是小心翼翼的,怕罗想农发怒,知难而退。罗想农是学科带头人,如果他打了退堂鼓,下面的助手们就没戏唱,整歇,明年一年甚至之后几年的科研经费都没了着落。

罗想农心里的火已经在嗤嗤发响地往上冒了。不要项目吧,是他无能,不入流,三两年一过,即刻就成了本专业被淘汰的人物,一切都靠边站,连博士生都只能招别人挑剩的。要到项目呢,紧箍咒从此戴上了头,没完没了的填表格,报进度,检查,汇报,总结,恨不得详细到每一日每一小时都有些什么发现,干出了什么成果。高度的教研成果的量化考核,把高校教授们折腾得永无安宁之日。

罗想农现在很怀念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时光,那时候国家经济还是一头沉睡的怪兽,人们没有被追咬的恐惧,可以悠闲地读书,轻松地授课,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做研究,不慌不忙,闲庭信步。那时候校园里的空气是纯净的,清凉的,饱含着书本的芳香和思想的甘美的。那时候他带着一群年轻人跑去武汉水生所的白鳍豚养殖场,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做人工饲养状态下的白鳍豚的“声行为研究”,做声谱图,做肾上腺素的测试,做疾病防治的报告。他们的生活简单,使用的器材和交谈的语言也简单,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也正是因为那些可爱的白鳍豚,他和乔麦子,他们在江水的涛声里结合,在泪水和悲伤中,彼此安慰,灵魂入毂,完成了人类行为中的重大仪式。

小彭在电话中再次询问:“报吗,罗老师?”

罗想农闭上眼睛,静默了三秒钟的时间,睁开来,疲惫而无奈地吩咐:“报吧。你先填个草稿,发过来我再修改。”

“要有你的签名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只有一星期时间,过期不候的。”小彭有点着急。

“我争取。”他答应,小心不把话说死。

如果一星期之内乔麦子不能赶到,母亲的骨灰还没有下葬,他就分身无术了。项目年年都有,母亲的葬礼一辈子只有一次,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

实在不行,小彭还可以开车把表格送过来。高速公路,一来一回不过六七个小时。现代化生活是一把双刃剑,破坏了很多事,但是也在成就着更多的事。

临近中午前,罗想农出门,沿着江岸镇上一条尘土飞扬的水泥路,走过几个卖油盐酱醋的小超市,走过一个家电修理部,两家服装店,一家日杂用品店,一家鲜花水果店,穿过一片小小的停车场,踏进袁清白名下的那家江鲜土菜馆。

饭馆经理还认识他,晓得他是袁老板的好朋友,刚刚过世的“杨先生”的大相公。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好,嘴巴甜,食客只需要来一次,下回再来,便是熟人。

经理的模样奇特,长得呲牙咧嘴不说,还瘦,瘦得三根筋绊着一个头,好像存心要把自己虐待成这副惨样,好证明自己守着一个饭馆而没有偷吃扒拿。

罗想农说:“要一个黄酒焖肉。再炒两个小炒,你搭配着办。”

“大相公在这儿吃?”经理毕恭毕敬地问。

“不,打包带走。”

经理得了吩咐,颠颠地去了后厨。这功夫,他招呼伙计先给“大相公”上一壶好茶。所谓好茶,也就是放得太久的陈年龙井,茶汤暗黄,闻起来只有焦糊味,没有香味。青阳这地方样样都有出产,惟独不产茶叶,因此茶文化在此地相对萧条,懂茶爱茶的客人不多。

黄酒焖肉在锅里炖着,经理怕罗想农等得焦心,交待完了后厨的事情之后,出来陪他说话。

“杨先生学问大啊。”他感慨。“青阳本地的猪,过去没人愿意吃的,嫌肥,膘太足,咬头也不好。老太太来了之后见天去猪场,琢磨了几年,弄出个杂交猪种,现在你看,弄到南京上海,超市里卖出了海鲜价!名字叫个什么?精品生态猪肉?嗬嗬,此地养猪户们都跟着发大财哦。”

“我母亲……她一个人在这儿……过得习惯?”

“习惯习惯!”经理连声回答。“她带徒弟呢,此地有不少养猪户拜她为师呢,我们袁老板就是一个。袁老板说了,要不是有杨先生替他保驾,他的猪场哪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猪场不发展,又哪会有接下来的宰杀呀加工啊销售啊这些一条龙的生产?归齐了一句话,杨先生在我们江岸镇,那是大功臣!”

经理口中的溢美之词,罗想农不能全信。生意人一向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们的特性。可是母亲这些年在江岸镇过得充实,过得愉快、有成就感,肯定是事实。母亲在古稀之年独自出门,却找到了活着的最好状态,这使得罗想农伤感,也使他意外。

母亲在这些年中想了些什么?她回到江岸镇又是为了什么?罗想农之前不敢问她,现在是永远问不着了。

黄酒焖肉出锅,拿一个粗瓦钵盛着。两个小炒,一个是洋葱爆腰花,一个麻油鳝糊,都装在保鲜盒子里,用一只塑料袋兜起来。经理要吩咐伙计帮忙送餐,罗想农坚决拒绝,一手一个袋子沉甸甸地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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