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在整个十八世纪与在十七世纪一样,是个音乐的国度。她的音乐家在欧洲享有可以与法国作家和哲学家相媲美的优越性。意大利是一个歌唱家,器乐家,乐器演奏大师,作曲家和歌剧作者的大市场。她数以百计地向英国、德国和西班牙输出这些人才。而本国也消耗了数量庞大的音乐人才,因为她对音乐的胃口是无法满足的,总是要求再多一些。最著名的德国音乐大师——亨德尔、哈塞、格鲁克、莫扎特——来到意大利拜师学艺;有些人离开时成为比意大利人更加不含糊的意大利人。英国的音乐狂们涌入意大利;他们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追随歌唱家和歌剧团,在那不勒斯度过狂欢节,在罗马度过复活节前周,在威尼斯度过耶稣升天节,夏天在帕多亚和维辛查,秋天在米兰,冬天在佛罗伦萨;他们成年累月做同样的旅行而从不感到厌倦。但是他们实在无需为听意大利歌剧而如此麻烦,因为在伦敦他们就拥有了意大利。英国从该世纪初就如此彻底地被意大利的品味征服了,以至历史学家伯尼(Burney)做了下述怪异的评论——从他口中说出就成了对他自己国家的赞美:
“没有到过意大利的年轻的英国作曲家无意间陷入英国风格的频率要比曾在意大利住过几年的年轻的法国作曲家陷入法国风格的频率要低。”
换句话说,他祝贺英国音乐家比法国人更成功地使自己非民族化,这是因为那些优秀的意大利剧团,那时在伦敦演出歌剧和喜歌剧,由像亨德尔、博农奇尼(Buononcini)、波波拉(Porpora)和加鲁皮(Galuppi)这样的大师指导。出于他对意大利的迷恋,伯尼总结出“因而英国是一所比法国更适合造就年青作曲家的学校。”
伯尼并未意识到这一评语有些奉承法国,实际上,法国是对意大利的影响进行顽固抵抗的国家之一。这种影响全力逼进巴黎社会和巴黎艺术家;意大利主义得到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狄德罗、格里姆(Grimm)尤其是卢梭的有力支持,促使音乐界爆发了一场正面的战争,并且最终取得部分胜利;因为在该世纪的下半叶,可以说法国音乐成为一头猎物,像一块被占领的土地那样,被三位伟大的外国艺术家分割开来:意大利人皮西尼(Piccinni);意大利式德国人格鲁克;以及意大利式比利时人格雷特里(Grétry)。
其他国家在屈服之前没有坚持这么久。单就音乐而论,从1703年在西班牙成立意大利歌剧团开始,尤其是1737年著名的演唱大师法里奈利到达该国(他用歌声平息菲利浦五世的精神错乱,因此在菲利浦五世期间独揽音乐大权)后,西班牙就成了意大利的殖民地。最出色的西班牙音乐家换上了意大利人的名字,成为罗马的圣咏队指挥,如泰拉德拉斯(Terradellas);或是成为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教授,如阿弗萨(Avossa);最后,他们把意大利主义带进其他欧洲国家,如马尔蒂尼·索勒(MartínySoler)。
甚至欧洲北部国家也受到意大利入侵的影响;在俄国,我们发现如鲁皮、萨尔蒂(Sarti)、帕伊谢洛(Paisiello)、奇马罗萨(Cimarosa)确立自己的地位,创建学校、音乐学院和歌剧院。
这样一个艺术辐射到全欧洲的国家被欧洲人视为音乐的圣地是很容易理解的。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是各国音乐家的朝圣地。许多人在游记里记录下了他们的感受:署名的有孟德斯鸠、议长查尔斯·德·布西罗斯、皮埃尔—让格罗斯雷·德·特鲁瓦衣;还有科学家拉郎德、歌德、西班牙诗人唐·来昂德罗·德·摩拉丁等等。此类人物的游记里面有很多妙趣横生又深刻细致的观察。其中最令人好奇的或许是英国人查尔斯·伯尼的作品,他凭借持久的耐心乘小马车穿行欧洲,为他的巨作《音乐史》收集必要的素材。尽管他的艺术品味是明显的意大利式的,但他却诚实而公正。他很幸运,与他那个时代主要的音乐家有私人交情:在意大利,他同约莫利、加鲁皮、皮西尼、马尔蒂尼神父及萨马蒂尼有交情;在德国,他认识格鲁克、哈塞、基恩伯格(Kirnberger)及K。P。E。巴赫;在法国,他认识格雷特里、卢梭及当时的哲学家。他为这些人作的一些描绘是他们现存的最形象生动的写照。
接下去,让我们追循一下十八世纪中叶到意大利朝圣的伯尼和其他声名显赫的旅行者的足迹。
几乎刚一进入意大利,他们就被淹没了整个国家的音乐激情控制住了。平民中的这种激情与上层社会中的激情一样炽热。
“小提琴、乐器演奏大师和歌声使我们在街上驻足”,高叶尔修道院长于1763年写到。“在公共场所可以听到鞋匠、铁匠、细木工匠演唱分几个声部的咏叹调,其准确性和品味应归功于本性及长期聆听演奏家演奏的习惯。”
在佛罗伦萨和热那亚,商人与工匠在礼拜日和节庆日联合组成各种各样的圣歌演唱协会。他们常常一起在乡间漫步,分三声部演唱歌曲。
在威尼斯,“如果两个人一起挽臂同行”,伯尼写到,“仿佛他们就只能用歌声交谈,所有的歌都是以二重唱形式演唱的。”格罗斯里记载:“在圣马可广场,一些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人,鞋匠、铁匠,身着符合他职业的服装,开始演唱一首歌;其他这类人加入其中,分几个声部演唱这首歌,其准确、无误及艺术品味,在我们北方国家即使是最优秀的上流社会也很难达到。”
从十五世纪开始,托斯卡纳乡间每年都要举行通俗音乐演出;那不勒斯和卡拉伯里亚的民间天才体现在那些连专业音乐家也不敢小瞧的民间歌曲中:皮西尼和派西罗则利用这些歌曲为自己的音乐服务。
但是令人称奇的是人们在聆听音乐时表现出的狂喜。
伯尼写到:“当意大利人崇拜一件东西时,他们似乎即将因为感官无法承受的快乐而死去。”1758年,在罗马的一次露天交响音乐会上,摩拉雷神父声称:“人们高兴得发狂。”你会听到这样的呼喊:“天啊!这是怎样的欢乐啊!一个人会因欢乐致死的!”之后,在1781年,英国人摩尔在罗马的一次堪称“音乐奇观”的现场,注意到“听众双手紧握,眼睛半闭,屏住呼吸”。一位年轻女子从正厅后座中大声喊到:“上帝啊!我是在哪?我快幸福死了!”有些演出被听众的啜泣声打断。
音乐在意大利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以至音乐狂伯尼本人都从它唤起的激情中看到了这个国家面临的危险,“从音乐设施和公开演出的数量来判断,我们可以指责意大利人无节制地发展音乐。”
意大利的音乐优越性不仅仅是因为她对音乐有天生的鉴赏力,还因为在整个意大利半岛上音乐教育十分完备。
这一艺术文化最耀眼的中心是那不勒斯。在伯尼时代盛行的观点是,一个人越向南行,人们的音乐品味就越高雅。格罗斯利认为:“意大利可以比做是一把音叉,而那不勒斯就是它的高八度。”德·布罗西斯议长,高叶尔神父,特别是拉朗德都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拉朗德写到:“音乐是那不勒斯人的胜利。在这个国家,耳朵的基本结构似乎比在其他欧洲国家更敏感、更谐调、更洪亮;整个民族都在歌唱;手势、声音的抑扬,音节的顿挫,对话——那里每样东西都表达音乐,呼吸着音乐;那不勒斯是主要的音乐源泉。”
伯尼反对这种观点,在他那个时代,这种观点已经不再是很准确了。而且一直有点夸张。他认为:“现在人们倾注在那不勒斯艺术上的信心超过了它实际应该享受的程度,尽管过去那不勒斯人或许有权享受这种名声。”他认为威尼斯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不考虑从前哪座城市更显赫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说十八世纪的威尼斯和那不勒斯不仅是意大利而且是欧洲著名的声乐艺术发源地,每一座城市都是一个著名的歌剧流派的中心。威尼斯的歌剧流派起源于蒙特威尔弟〔1〕,在十七世纪有卡瓦利(Cavalli)和萨格伦奇(Segrenci)这样一批人,在十八世纪有曼赛罗(Mancello)和加鲁皮(Galuppi);那不勒斯的歌剧流派形成的稍微晚些(十七世纪末),发起人是弗朗西斯科·普罗文查勒(FrancescoProvenzale);到了十八世纪,它同阿雷桑德罗·斯卡拉蒂(AlessandroScarlatti)〔2〕及其不可胜数的追随者的学派,加上佩尔戈莱西学派,共同在戏剧音乐方面建立了无可争辩的权威。威尼斯和那不勒斯还拥有意大利最负盛名的音乐学院。
除了这两座歌剧中心之外,伦巴底是器乐中心,波隆那以其音乐理论家而闻名。而罗马在这一艺术组织集合体中,扮演了首都的角色;这倒不是因为个人创作艺术的高超,而是因为罗马拥有对艺术作品的主宰、审判权。伯尼认为:“罗马是作曲家的荣誉驿站,罗马人被认为是意大利最严厉的音乐法官。人们认为,在罗马获得成功的艺术家无需再惧怕其他城市的评论家的严格。”
那不勒斯音乐令外国旅行者产生的第一感觉是惊讶而不是兴奋。比较诚恳或者比较优秀的评论家甚至对这一开端感到失望。他们像伯尼一样,发现器乐演奏漫不经心,或是节奏和音阶同时出错,或是声音粗糙,或是音乐中有一种天生的残忍,一种超乎常情的东西,按照格罗斯利的说法是:“贪婪、挥霍者的品味。”十七、十八世纪的文字记录在这点上达成一致。法国旅行者J。J。布夏尔于1632年写道:
“那不勒斯音乐因为其欢快、怪诞的节奏而格外动人,歌曲的风格与罗马风格差别很大,令人眼花缭乱、仿佛很不容易妥协;事实上它不是太花哨而是怪诞又愚蠢,只有它那快速、令人眼花缭乱、怪诞的节奏才令人愉快。作为法国和西西里曲调的混合体,它在连续性和一致性方面过于放纵,丝毫不注意这两点——前进、然后突然中止,从低音跳到高音,从高音跳到低音,强行将人声发挥到极限,然后突然控制声音。正是从这些高低、强弱之间的转换人们识别出那不勒斯人的歌唱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