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我生病了,死亡的悲惨境遇渐渐在我面前呈现。由于病痛,我精神颓丧;由于发热,我体力衰竭。这时,我沉睡已久的良心开始苏醒,并开始责备自己过去的生活。在此之前,我罪大恶极,冒犯了上帝,所以现在上帝来惩罚我,给我以非同寻常的打击,用这种报应的手段来对待我。
我的反省,在我生病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由于发热,也由于良心的谴责,从嘴里逼出了几句类似祈祷的话。然而,这种祈祷,有口无心,既无良好的愿望,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恐惧和痛苦的呼喊而已。这时,我思想极度混乱,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而一想到自己将在如此悲惨的境况下死去,更是恐怖万分。我心灵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嘴里说了些什么话,只是不断地呼喊着这样的话:〃上帝啊,我多可怜啊!我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我,我是必死无疑了!我该怎么办啊?〃于是,我眼泪夺眶而出,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忠告,也想到了他老人家的预言。
这些我在故事一开始就提到了。父亲说,我如果执意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那么,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当我将来呼援无门时,我会后悔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忠告。这时,我大声说,现在,父亲的话果然应验了:上帝已经惩罚了我,谁也不能来救我,谁也不能来听我的呼救了。我拒绝了上天的好意,上天原本对我十分慈悲,把我安排在一个优裕的生活环境中,让我幸福舒适地过日子。可是,我自己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又不听父母的话来认识这种福份。我使父母为我的愚蠢行为而痛心,而现在,我自己也为我的愚蠢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而痛心。本来,父母可以帮助我成家立业,过上舒适的生活;然而,我却拒绝了他们的帮助。现在,我不得不在艰难困苦中挣扎,困难之大,连大自然本身都难以忍受。而且,我孤独无援,没有人安慰我,也没有人照应我,也没有人忠告我。想到这里,我又大喊大叫:“上帝啊,救救我吧!我已走投无路了啊!〃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发出了祈祷,如果这也可算是祈祷的话。现在,让我重新回到日记上来吧。
六月二十八日睡了一夜,精神好多了,寒热也完全退了,我就起床了。尽管恶梦之后,心有余悸,但我考虑到疟疾明天可能会再次发作,还不如趁此准备些东西,在我发病时可吃喝。我先把一个大方瓶装满了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为了减少水的寒性,又倒了四分之一公升的甘蔗酒在里面,把酒和水掺合起来。然后,又取了一块羊肉,放在火上烤熟,但却吃不了多少。我又四处走动了一下,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想到我当前可悲的处境,又担心明天要发病,心里非常苦闷,非常沉重。晚上,我在火灰里烤了三个鳖蛋,剥开蛋壳吃了,算是晚饭。就我记忆所及,我一生中第一次在吃饭时做祷告,祈求上帝的赐福。
第四章
吃过晚饭,我想外出走走,可是周身无力,几乎连枪都拿不动(因为我从来外出都要带枪)。所以我只走了几步,就坐在地上,眺望着面前的海面。这时,海上风平浪静。我坐在那里,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这大地和大海,尽管我天天看到,可到底是什么呢?它们又来自何方?我和其他一切生灵,野生的和驯养的,人类和野兽,究竟是些什么?又都来自何方?
毫无疑问,我们都是被一种隐秘的力量创造出来的;也正是这种力量创造了陆地、大海和天空。但这种力量又是什么呢?
显然,最合理的答案是上帝创造了这一切。继而,就可得出一个非同寻常的结论:既然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就必然能引导和支配这一切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能创造万物的力量,当然也能引导和支配万物。
既然如此,那么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上帝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就是上帝自己的安排。
既然发生的事上帝都知道,那上帝也一定知道我现在流落在这荒岛上,境况悲惨。既然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一手安排的,那么,这么多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也是上帝安排的。
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能推翻这些结论。这使我更加坚信,我遭遇的这些灾难,都是上帝安排的;正是上帝的指使,使我陷入了当前的悲惨境遇。上帝不仅对我,而且对世间万物,都有绝对的支配权力。于是,我马上又想到:〃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上帝才这么惩罚我呢?〃这时,我的良心立刻制止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像我亵渎了神明;我好像听到良心对我说:〃你这罪孽深重的人啊,你竟还要问你作下了什么坏事?回头看看你半生的罪孽吧!问问你自己,你什么坏事没有作过?你还该问一下,你本来早就死了,为什么现在还能活着?为什么你没有在雅茅斯港外的锚地中淹死?当你们的船被从萨累开来的海盗船追上时,你为什么没有在作战中死去?你为什么没有在非洲海岸上被野兽吃掉?当全船的人都在这儿葬身大海,为什么唯独你一人没有淹死?而你现在竟还要问,我作了什么坏事?〃想到这些,我不禁惊愕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于是,我愁眉不展地站起来,走回住所。我爬过墙头,准备上床睡觉。
可是,我心烦意乱,郁郁不乐,无心入睡。我坐到椅子里,点燃了灯,因为这时天已黑了。我担心旧病复发,心中十分害怕。这时,我忽然想起,巴西人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吃药,只嚼烟叶。我箱子里有一卷烟叶,大部分都已烤熟了;也有一些青烟叶,尚未完全烤熟。
于是,我就起身去取烟叶。毫无疑问,这是上天指引我去做的。因为,在箱子里,我不仅找到了医治我肉体的药物,还找到了救治我灵魂的良药。打开箱子,我找到了我要找的烟叶;箱子里也有几本我保存下来的书,我取出了一本《圣经》。前面我曾提到过从破船上找到几本《圣经》的事。在此以前,我一直没有闲暇读《圣经》,也无意去读。我刚才说了,我取出了一本《圣经》,并把书和烟叶一起放到桌上。
我不知道如何用烟叶来治病,也不知道是否真能治好玻81但我作了多种试验,并想总有一种办法能生效。我先把一把烟叶放在嘴里嚼,一下子,我的头便晕起来。因为,烟叶还是半青的,味道很凶,而我又没有吃烟的习惯。然后,又取了点烟叶,放在甘蔗酒里浸了一两小时,决定睡前当药酒喝下去。最后,又拿一些烟叶放在炭盆里烧,并把鼻子凑上去闻烟叶烧烤出来的烟味,尽可能忍受烟熏的体味和热气,只要不窒息就闻下去。
在这样治病的同时,我拿起《圣经》开始读起来。因为烟叶的体味把我的头脑弄得昏昏沉沉的,根本无法认真阅读,就随便打开书,映入我眼睛的第一个句子是:〃你在患难的时候呼求我,我就必拯救你,而你要颂赞我。〃①这些话对我的处境再合适不过了,读了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随着时间的过去,印象越来越深,铭记不忘。
至于得到拯救的话,当时并没有使我动心。在我看来,我能获救的事,实在太渺茫了,太不现实了。正如上帝请其子民以色列人吃肉时,他们竟然问:〃上帝能在旷野摆设筵席吗?〃②所以我也问:〃上帝自己能把我从这个地方拯救出去吗? 〃因为获救的希望在许多年后才出现,所以这个疑问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话虽如此,但这句话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时常使我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夜已深了,前面我也提到,烟味弄得我头脑昏昏沉沉的,就很想睡觉了。
于是,我让灯在石洞里继续点着,以便晚上要拿东西的话会方便些,就上床睡了。临睡之前,我做了一件生平从未做过的事:我跪下来,向上帝祈祷,求他答应我,如果我在患难中向他呼求,他必定会拯救我。我的祈祷断断续续,话不成句。作完了祈祷,我就喝了点浸了烟叶的甘蔗酒。烟叶浸过之后,酒变得很凶,且烟味刺人,几乎无法喝下去。喝过酒后,就立刻上床睡觉。不久,我感到酒力直冲脑门,非常厉害。我就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才醒来。现在,在我记这日记的时候,我有点怀疑,很可能在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三天下午三点钟才醒来。因为,几年后,我发现我的日历中这一周少算了一天,却又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要是我来回穿越赤道①失去时间的话,我少掉的应该不止一天。事实是,我的确把日子漏记了一天,至于为什么会漏掉这一天,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不管怎么说,醒来时我觉得精神焕发,身体也完全恢复了活力。起床后,我感到力气也比前一天大多了,并且胃口也开了,因为我肚子感到饿了。一句话,第二天疟疾没有发作,身体逐渐复原。这一天是二十九日。
三十日当然身体更好了,我重又带枪外出,但不敢走得太远。打死了一两只像黑雁那样的海鸟带回家,可又不想吃鸟肉,就又煮了几个鳖蛋吃,味道挺不错。晚上,我又喝了点浸了烟叶的甘蔗酒,因为我感到,正是昨天喝了这种药酒,身体才好起来,这次我喝得不多,也不再嚼烟叶,或烤烟叶熏头。第二天,七月一日,我以为身体会更好些,结果却有①穿越赤道不会失去时间。在这里,鲁滨孙也许头脑里想到的是日界线,即83国际日期变更线。
点发冷,但并不厉害。
七月二日我重新用三种方法治病,像第一次那样把头弄得昏昏沉沉的,喝下去的药酒也加了一倍。
七月三日病完全好了,但身体过了好几个星期才完全复原。在体力恢复过程中,我时时想到《圣经》上的这句话:〃我就必拯救你。〃但我深深感到,获救是绝不可能的,所以我不敢对此存有任何奢望。正当我为这种念头而感到灰心失望时,忽然醒悟到:我一心只想上帝把我从目前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却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获得了拯救。于是,我扪心自问:我不是从疾病中被拯救出来了吗?难道这不是一个奇迹?
我不是也从最不幸、最可怕的境地中被拯救出来了吗?可自己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自己又有没有尽了本份,做该做的事情呢?〃上帝拯救了我,我却没有颂赞上帝。〃这就是说,我没有把这一切看作上帝对我的拯救,因而也没有感恩,我怎样期望更大的拯救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大受感动,立即跪下来大声感谢上帝,感谢他使我病好复原。
七月四日早上,我拿起《圣经》从《新约》读起。这次我是真正认真读了,并决定每天早晚都要读一次,也不规定一定要读多少章,只要想读就读下去。认真读经之后不久,心中受到深切、真诚的感动,觉悟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实在罪孽深重,梦中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我的面前。我认真思考了梦中听到的那句话: 〃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能使你忏悔。〃那天,我真诚地祈求上帝给我忏悔的机会。忽然,就像有天意似的,在我照例翻阅《圣经》时,读到了这句话:〃上帝又高举他在自己的右边,立为君王和救主,将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赐给以色列人。〃①于是,我放下书,双手举向天空;同时,我的心灵也升向天上,并欣喜若狂地高喊:〃耶稣,你大卫②的儿子,耶稣,你被上帝举为君王和救主,请赐给我悔改的心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算得上是真正的祈祷,因为,我这次祈祷与自己的境遇联系了起来,并且,这次祈祷是受了上帝的话的鼓舞,抱着一种真正符合《圣经》精神的希望。也可以说,只有从这时期,我才开始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
现在,我开始用一种与以前完全不同的观点,理解我上面提到的那句话:〃你若呼求我,我就必拯救你。〃过去,我所理解的所谓拯救,就是把我从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因为,虽然我在这里自由自在,但这座荒岛对我来说实在是一座牢狱,而且是世界上最坏的牢狱。而现在,我从另一种意义上来理解〃拯救〃的含义:我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感到十分惊恐,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因此,我现在对上帝别无他求,只求他把我从罪恶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我的负罪感压得我日夜不安。至于我当前孤苦伶仃的生活,就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无意祈求上帝把我从这荒岛上拯救出去,我连想都没有这样想过。与灵魂获救相比,肉体的获救实在无足轻重。在这里,我说了这些话,目的是想让读者明白:一个人如果真的世事通明,就一定会认识到,真正的幸福不是被上帝从患难中拯救出来,而是从罪恶中拯救出来。
现在,闲话少说,重回到日记上来吧。
我当前的境况是:虽然生活依然很艰苦,但精神却轻松多了。由于读《圣经》和祈祷,思想变得高尚了,内心也有了更多的安慰,这种宽慰的心情我以前从未有过。同时,健康和体力也已恢复,我重又振作精神,安排工作,并恢复正常的生活。
从七月四日至十四日,我主要的活动是带枪外出,四处走走。像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走走歇歇;随着体力逐渐恢复,再逐步扩大活动范围。当时,我精神萎靡,体力虚弱,一般人实难想像。我治病的方法,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也许,这种方法以前从未治愈过疟疾。可我也不能把这个方法介绍给别人。用这个方法疟疾是治好了,但使我身体虚弱不堪。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神经和四肢还经常抽搐。
这场大病给了我一个教训:雨季外出对健康危害最甚,尤其是飓风和暴风带来的雨危害更大。而在旱季,要么不下雨,一下雨又总是刮暴风。所以,旱季的暴风雨比九、十月间的雨危害更大。
我在荒岛上已有十个多月了,获救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上过这孤岛。现在,我已按自己的意愿安排好了住所,就很想进一步了解这座小岛,并看看岛上还有什么我尚未发现的物产。
七月十五日,我开始对这个小岛作更详细的勘察。我先走到那条小河边。这条小河,先前已经提到,是我木排靠岸的地方。我沿河而上走了约两英里,发现海潮最远只能到达这里。原来这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口味甚佳。现在适值旱季,溪里有些地方连一滴水也没有;即使有的话,也汇不成水流。
在小溪旁,是一片片可爱的草地,平坦匀净,绿草如茵;在紧靠高地的那些地势较高的地方(显然,这儿是河水泛滥不到的地方),长着许多烟草,绿油油的,茎秆又粗又长。附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植物,可惜我都不认识。这些植物也许各有各的用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到处寻找木薯,那是热带印第安人用来做面包的植物,可是没有找到。我发现了许多很大的芦荟,但当时不知道其用途。我还看到一些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我感到这回发现的东西已不少了。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寻思着如何利用这些新发现,可是毫无头绪。我在巴西时不曾注意观察野生植物,如今陷入困境也就无法加以利用了。
第二天,十六日,我沿原路走得更远。小溪和草地均已到了尽头,但树木茂盛。在那儿,长着不少水果,地上有各种瓜类,树上有葡萄。葡萄长得很繁茂,葡萄藤爬满树枝,葡萄一串串的,又红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