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文天祥才不得不停止在两浙的军事行动,全力救援广南东路的朝廷和江淮军。才会命令陈吊眼带领新编的第九、第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取道漳州,去与许夫人汇合。才会命令第一标和水师火速回军。但以张唐此时对文天祥的理解,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文天祥绝对不会像杜浒抱怨的那样,牺牲福建路的利益。他会找到更合适的办法,用众人想不到的手段,化解眼前的危机。
这倒不是出于张唐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从上次文天祥巧借文浦山事件,整顿福建军政的高明手段上,张唐得出这样的结论。当时破虏军中,也是分为支持朝廷和支持丞相府两大派系,其中一派的领军人物还是破虏军副统制,文天祥的好友邹洬。就在大伙以为两派必将水火不容的时候,文天祥先是巧妙地将与杜浒“贬”到水兵营历练,稳定军心。然后借文浦山风波的带来的余震,简化军阶。把五十多级的大宋军级变成简单的十余级,通过晋升军阶,核定分管范围的办法,把邹洬和他的支持者,隔离在军权之外。随后,水营独立成师,杜浒和他麾下的水师,成为破虏军陆标之外,一支强大的打击力量。
杜浒看了张唐一眼,不再说话。军令如山,纵使心里再不愿意,他也得把水师按期撤回去。发发牢骚,不过是因为对故乡留恋之情的必然表露,和他当年游侠江湖行形成的习惯罢了。对于文天祥,他在心中和张唐一样的崇拜与尊敬。此刻虽然口中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军令充满抵触,换个地方给他发号施令,他却未必会遵从。
几十骑慢慢出了城,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如过节一般,挤了个人山人海。待靠到近前一看,密密麻麻,送行的香案在河畔附近,远远已经摆出了几里。或衣着光鲜,或麻袍褴褛的临安父老跪在香案后,顶着细雨,举香过首,遥遥拜送。
香案上,时鲜瓜果、腊肉熏鱼,大户人家司空见惯,寻常人家过节才能吃到的珍馐美味堆了满满。每当破虏军将士列队上船,都有年青的男子从自家的香案前冲过来,将瓜果吃食,不断地向将士们怀里塞。有的干脆打了褡裢,直接挂到了士兵们的脖颈上。
“不可,不可,老人家,千万不可!”有眼尖的士兵,看到张唐和杜浒靠近,怕二人责怪,赶紧推辞。
“有何不可,壮士回去救皇上,海途千里,小老儿帮不上什么忙,拿些吃食,还算过分。若小老儿提得动刀,操得动枪,早和你们一起杀了过去,好过眼睁睁的看鞑子辱我宗庙!”一个穿着绸袍,读过几天书的白胡子老人,瞪着眼睛说道。
“是啊,是啊,带上吧,吃饱了多杀两个鞑子,救出皇上。让鞑子知道,我宋人的厉害!”白胡子老汉的话音刚落,一个身上衣服打着补丁,乡农模样的人接茬。手中抓着几个梨儿,不由分说,塞到了士兵的手里。“送梨,送梨。早去早归,归来,接茬砍鞑子和姓范的奴才,扬我大宋威风!小老二三年多来,从来没有像这两月般出气过”
“老丈!”饱读诗书的杜浒,在人群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冷又麻的感觉,瞬间又涌遍了他的全身,鼻子一下子变得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回头看去,张唐和方馗早已跳下了马背,走进人群,接过百姓送来的礼物,一袋袋,挂到了士兵的肩膀上。
“大伙今日之意,张唐,破虏军,文丞相记下了!”张唐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地说道。两个月来,他纵横两浙,所造杀戮颇多。刀下多是卖国投敌的十恶不赦之徒,但偶而也不乏蒙冤受屈之人。
但两浙百姓只记得了他的好,甚至,连他们撤兵回福建也不抱怨。把自己能拿出来最好吃的东西,与破虏军分享,期望他们救出皇帝,让大伙在当四等奴隶时,多一分盼头。
他们麻木,他们软弱。但他们大多数人心中,却永远分得清这乱世中的是是非非。知道谁用生命,重新带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
“是张大帅、杜将军、和方将军啊!”有人从衣着和士兵们的表情上,认出了三人的身份,送别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越来越多的百姓向这边涌。护卫士兵紧紧站成圆圈,试图把百姓隔离在***外,却挡不住如潮人流,被推得东倒西歪。
“父老们,别挤,别耽误了将军们的行程,耽误了他们去救皇上,救我大宋国运!”人群后,有人大声喊了一嗓子。
人潮稍微平静,几个彪形大汉,抬着镏金肩舆,挤到了张唐面前。
“张将军,杜将军,方将军,请上轿,让咱哥儿几个,送你登船!”当先的大汉俯下身体,半跪在泥地上说道。
“请将军上轿!”跟在后边的大汉齐齐蹲下,将三个肩舆横到了张唐面前。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你们怎么来了!”张唐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几个名号,吓得纷纷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来。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是两浙有名的悍匪。虽然他们跟着破虏军身后屡败元军,在寻常百姓眼里,依然是土匪流寇,与朝廷正规军完全不同。
“我们十七家寨主凑在一起核计,你们去救大宋国运,我等帮不上忙。但这些日子跟在破虏军身后杀大小鞑子杀得痛快,所以来送你们一程。盼哥哥早日救了皇上回来,然后大伙再并肩杀鞑子!张将军,请上轿”
“这!”张唐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破虏军走后,义军就要独自面对范文虎的报复。几位头领非但不怨,还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风险前来相送。此情此义,实在难以回报。
“几位英雄,听杜某一句话,我等去去就回。诸位先去山中安顿,别跟姓范的争一城一地得失。收拾他,咱们有的是机会!”杜浒反应快,借机会给众豪杰指了一条出路。
“我等自是醒得。他范文虎背后有鞑子撑腰,我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一路向南,到福建投奔文丞相去!大伙再一块杀鞑子!”浪里豹笑呵呵地回答,指挥着众豪杰,把另一顶肩舆放到杜浒脚下。“杜将军,请上轿!”
“上轿,早日回来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在浪里豹等人的带领下,周围百姓一头喊道。此刻,再分不清,谁是江湖盗匪,谁是寻常百姓。
张唐、杜浒、方馗陆续被抬上了甲板。做了半辈子海盗,从不在岸上表露自己真实出身的方馗嘴唇颤抖着,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运兵巨舰,缓缓起锚。
“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无数双手臂在雨中挥舞,仿佛无数把刀,挥舞在张唐、杜浒和方馗,还有所有人的记忆中。
第五章 龙吟 (二)
军中战舰,皆是改装过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势,劈波斩浪,如蛟龙般向南驶去,片刻功夫,便将陆地抛得远了。只是越行向南,风浪却越大起来,雨势也跟着更急切,每行得一阵,就得收一收帆,岸调整一下船头,向看得见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这老天也不愿咱们远去么,才离开临安几步,雨竟然变得这般大!”张唐站在运兵舰船头,低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