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的脸也随着烟花的绽放变换着不同的色彩,然而两张脸都是亮堂堂的。
她惊喜道:“真漂亮的焰火!往年……往年似乎并不曾有过。”人群吵吵闹闹,再加上不停盛放的烟花,沈清泽不大听得清她的话,大声问:“你说什么?”幽芷凑上他耳边也大声道:“我说焰火好漂亮!”沈清泽望着她惊喜的笑靥,轻笑道:“你喜欢么?”幽芷用力地点点头。沈清泽竟像个孩子似的得意洋洋,剑眉一挑,道:“我就猜得到。这可是我送的元宵礼物。”
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居然买了这么多的焰火来放,居然以整个天幕作为礼物的背景,居然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他看着她瞬间有点呆呆愣愣的表情,只是好笑,有一丝促狭地问:“既然如此,那我的回礼呢?”幽芷嗫嗫道:“哪里有向别人要礼物的……再说,我也没有准备……”沈清泽星目亮着光泽,缓缓道:“就这样亦是可以。”幽芷有些迷糊地注视着他,他的脸忽然凑过来,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幽芷的脸却瞬间粉了,幸好昏暗中看不大清楚。沈清泽只是仍旧促狭地笑望着她,好整以暇。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却在瞥到他促狭笑容的刹那改变了主意。
幽芷忽然踮起脚,闭上眼,在沈清泽的颊边轻轻啄了一下。只一瞬,她就飞快地跳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紧张地绞着手。却又垂首兀自喜笑颜开,似一尾鱼一般游到了前头。
他却仍站在原地。
他呆呆愣愣看着她清秀的背影,傻傻地笑。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走到街尽头的十字路口,倒是更加真真切切的热闹。路口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卖家的竹编上,树杈间,店铺的小推窗上,到处都是。一个个小孩子欢欢喜喜地提着莲花灯、金鱼灯,或是拉着兔子灯,在街口攀比着谁的更漂亮。不远处还有一场鱼龙舞,众人围看着,个个都在喝彩。
幽芷的目光跟随着小孩子手里的花灯,话语间有些遗憾:“小时候我有只纸糊的兔子花灯呢,是母亲亲手替我做的。”又忽地转过脸问:“你拉过花灯么?”沈清泽悻悻道:“哪里会玩过?往年这时,父亲的藤条正握在手中,罚着我记默先生讲的课呢!”幽芷笑笑:“原来你父亲自你打小就这么严厉。”沈清泽道:“那是当然。我看别的小孩子玩得那么乐,心里从来都巴望得紧。”幽芷目光柔柔地凝睇他,方欲说什么,沈清泽已经抢先开口:“芷儿,不如我俩买只兔子灯拉拉,可好?”幽芷闻言愣了愣,下一秒“扑哧”笑起来:“你和我?都是小孩子玩的了……”然而他那样期待与兴奋的神情,像个孩子兜着要糖果的神情,令她如何也不忍拂他的意,最终点了点头。
他买了一只兔子花灯,竹片做的架,纸糊的面,头上还涂画了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沈清泽起初皱眉:“这只兔子怎这般丑?”幽芷笑着轻拍他的臂,道:“快点蜡烛吧,横竖都是只兔子。”
蜡烛是分外买的,沈清泽借了卖家的烛台过了些火,又侧过烛身滴了些热蜡,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蜡烛粘在兔肚子里头的竹片架上。
花灯一下子亮起来。
隔着纸糊的面,照出晕黄的火光,却又放大成有明有暗的光影,不停微微摇曳。
他与她各站在花灯的两侧,忽然抬头,看到彼此的脸都映着火光,额头眼睛皆是暗影,下面却又亮亮堂堂,她浅浅笑了。而他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竟也似被烛火点亮,温暖而安宁。
他们就混杂在一群小孩子中,将花灯从北拉到南,再由西拉向东。她忘记了母亲的离世,忘记了时间,他也忘记了那杂多的公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年龄。他们就似两个贪玩的小孩子,和别的那些吵吵闹闹互相攀比的小孩子一样,只是在尽情感受原本就应属于上元却渐渐被时间遗忘了的快乐。
回家的时候已经近深夜。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了里门才放心地离开。
长长的蜡烛早已燃尽,他将这只兔子花灯送给了她。她望着这只丑丑傻傻却如何不叫她欢喜的兔子,心情就好似在荡秋千,一荡荡到了最天边。
她的嘴角一直噙着柔柔的笑,不曾散去。
(14)
接连的好些日子都浸泡在绵绵的阴雨里,雾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过了年之后,沈家和楚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沈清泽同楚幽芷的婚事,全城的人茶前饭后议论最多的,亦是两家的联姻。楚卓良虽说不曾喜形于色,但内心也是极为快活的。此刻的他已不能再顾及长幼顺序了。他清楚得很家里厂子和他身子的状况,纵使兰儿还不曾出嫁,现在芷儿能先嫁了便嫁。如今的世道,只求图一个平安。
沈清泽的心情随着好事将近愈来愈轻快明亮,办公时一向的不苟言笑现今居然会时而噙一抹淡淡的笑,丝毫不曾受连绵阴雨的影响。如此,旁的人暗暗晓得,三少之于楚家二小姐是何等上心。
这一日,连绵冬雨依旧在下着,洗刷得天地一片冷飒,寒气似乎是从地底而来,袭人刺骨。沈清泽不放心,一大早便摇了电话给幽芷,叫她仔细注意身体,添衣保暖。幽芷在电话那头,听着他的体己话,声音应得低低的,却不知早已笑逐颜开,只是在极力地掩饰。
九十点钟的光景,却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沈清泽正在伏案批阅公文,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争吵声,便唤了一直驻守在外头的守卫,神色阴鸷厉声问道:“外头是何人?你们怎的做事,竟任由无关紧要的人在此处大声喧哗!”那守卫也是个看似刚刚成年的年轻小伙子,被沈清泽这样的喝声惊骇住,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正当儿,忽然何云山推门进来道:“三少,外头有个史主任要见你,说是前些天同先生讲好了的。”沈清泽一愣,喃喃道:“史主任?哪里有什么史主任?”忽然又抬头看着何云山道:“他说他同父亲讲过?”何云山点点头:“确是。”沈清泽此刻心中已预想了这么一个人,便搁笔随口应道:“叫他进来吧。”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而入。然而进来的却是两个人,还有一名年轻女子。那男子大腹便便,油头肥脑,一双眼睛却是细细眯着,牵起眼角大片皱纹。许是因为淋了些雨,原本就已经稀疏不多的头发更是耷拉在头上。沈清泽定睛细看,果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人。虽说隔了好些年岁,容貌已变得太多,但模糊的轮廓还是记得的。
沈清泽客套地笑笑,淡淡道:“原来是史主任,多年不见啊。”那男子却是热络得紧,忙大笑道:“哪里哪里!从报上看见沈三少的相片,才真真是青年才俊,仪表堂堂啊!史某早就想拜访了,不料竟拖到了今日,有罪啊有罪!”沈清泽转身到抽屉里翻出一包拆过了的烟,递于那男子:“史主任,请坐。”又唤道:“云山!倒两杯茶水!”那男子喜笑颜开,眼角的皱纹都挤缩在了一块儿。接过烟,转向身旁笑呵呵:“三少,这是史某的不才小女,名唤苡惠,刚刚从英国留洋回来。”沈清泽瞥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全然不似她父亲的谄媚气。他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史苡惠亦是点头回礼,坐了下来。
正当儿,何云山送茶水进来。那史主任只抿了一口,便啧啧赞不绝口:“好茶!真是好茶啊!”沈清泽瞥见他那副模样,有些好笑。扫到他身旁的女儿,发现史苡惠眼中竟皆是疏远,隐隐还有些嘲弄,沈清泽暗自惊奇。他手指腹轻轻摩挲茶杯口的镶金边,暗暗忖度这人的来意。此人正是父亲昔日的一个下属,名叫史容谶。那个时候史容谶在父亲身边是个主任,他也是见过这人好几回,从来都是“史主任”这么唤着。七八年前,史容谶下海做起了生意,而且都是同洋人的交易,便离开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见过面,只偶尔听说他如今混得还算了得,同英国的上层名流往来频繁,生意也做得还算大。
沈清泽念着心头的另外一件事,便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史主任……不,现在该是唤史先生了。”史容谶忙堆笑:“不碍不碍!”沈清泽望了一眼史苡惠,开口道:“也不知史先生今日来有何事?”史容谶声音洪亮道:“史某只是听闻三少从法国学完归返,一回国便身担要职,真是继承了将军的衣钵啊!”沈清泽笑笑:“史先生,过奖了。”史容谶接着道:“恰巧小女也刚留洋回来,便携小女来府上恭贺恭贺,只盼小女能向三少多多学习!”沈清泽暗暗冷笑,怎会不明白史容谶打的如意算盘,何况他与幽芷的事满城皆知,他竟在这节骨眼儿上来,倒也不晓得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但沈清泽仍旧不露声色道:“史先生也太看得起沈某了。只是史小姐如此冰雪聪明,沈某又已多时不顾学业,如何学习?”那史容谶紧接不放,双目一张道:“这有何难?让小女同三少多多接触便好,至少也能潜移默化啊!”沈清泽眸光微冷,道:“史先生,这怕不大好。沈某整日与公文为伴,机密的东西怕是不方便让外人看到。”
史容谶亦是个明白人,话说到这份儿上岂会不懂?他虽面色不改,却早已气得直想咬牙。沈清泽倒是无所谓,看看手表上头的时间,将衣架上的大衣扬手一披,边穿衣边说:“史先生,史小姐,真是对不住,我前天便约了人这个时辰见面,先走一步。”说罢看也不看史容谶,高声唤道:“云山!再倒些茶水,你陪史先生再坐坐,我去会会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