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帮帮法国佬吧。”罗伯·希尔顿对泰德·萧建议。当时,他们刚刚展开最终长达十七个小时的任务,划着小船把海滩部队接驳到玛洛外海的船舰上。泰德·萧欣然同意。之后,他们再也不必费神区分眼前的大兵究竟是法军还是英军,反正两国是同一边的,道理似乎再简单不过。
然而对高层而言,道理并非那么简单。撤退一开始时,海军总部理所当然地假设英国部队搭英国船,法国部队搭法国船。其他事情向来是如此办理的。两国盟军各自撤退到海岸,各自镇守自己的周边防线区域。英国就是本着同样的精神自行决定撤军,然后才通知雷诺总理。至于法军是否如法炮制,就由法国自己决定了。
而法国当时甚至没有动过撤军念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魏刚上任那天,达朗上将告诉最高统帅部,这样的行动最终只会以“灾难”收场。达朗主张据守滩头阵地,持续威胁德军侧翼。奥方上校就是抱持这样的念头开始徵调几百艘法国渔船,目的是为滩头阵地提供补给,不是进行撤离。在敦刻尔克,阿布里亚尔上将的想法也如出一辙。
五月二十七日,当奥方、勒克莱尔将军和欧登达尔将军到多佛城堡会见拉姆齐时,法国终于面对了现实。这三人是来讨论敦刻尔克补给事宜的,到头来却发现英国已开始撤军。法军如今得迎头赶上了。奥方的渔船可供使用,但是远远不够。没有几艘法国战舰可供调派。基于与英国皇家海军的约定,它们大都驻扎在地中海地区。
法国军官与拉姆齐将军匆匆敲定协议,第五项条文言明:“所有海上撤离工具皆由多佛与敦刻尔克共享。”这句话无疑十分含煳,但是对法国而言,它似乎保证法军至少得以使用英国的部分船只。
他们很快得知所谓“共享”的意义。当比利时在五月二十八日投降,法国驻利奥波德国王的使节团团长尚蓬将军(Champon)设法回到拉帕讷,另外有大约一百到一百五十名使节团幕僚随行。这是一群精英分子,盟军区域指挥官乔治将军下令他们“即刻撤离”。尚蓬要求戈特勋爵在英国船只上腾出空间。
戈特立刻发电报给陆军总部,要求跟英国驻法国最高统帅部的联络官斯韦恩准将(Swayne)确认命令。“斯韦恩应该指出,”戈特好心地补充说道,“每多一个法国人登船,就意味着牺牲掉一个英国人。”至于这个论点为什么能说服法军总部,戈特并未说明。不过他倒是提出一项最后建议:“何不派一艘法国驱逐舰,用自己的船?”
隔天二十九日周三,尚蓬和他的参谋依旧滞留拉帕讷。乔治将军再次催促戈特行动,斯韦恩准将随后也打了一通电话给戈特的参谋长波纳尔将军追踪后续情况。波纳尔表示已经下令载运尚蓬和“他的几名军官”,然后尖锐地质问使节团是否具有最高优先权,“因此要挤掉同等数量的英国士兵?”
不,斯韦恩回答,他很确定乔治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将军只想确保尚蓬的使节团跟英军享有同等权利。
问题继续拖着。又过了三十六个小时,尚蓬才终于在五月三十日的晚上八点离开。
如果替一百位精英腾空间都这么困难,那么对此刻拥入周边防线的成千上万名法国大兵而言,前景恐怕不怎么乐观。法国第一军团的残余部队从南边拥入、严重受创的第六十师从东边而来、第六十八师撤出格拉沃利讷后由西边过来,他们全都同时汇集到海滩。他们可有得等了:五月二十九日总共有四万七千人撤离,其中只有六百五十五个法国人。
丘吉尔懂得算数,也深谙个中的政治影响。他在二十九日发函给艾登、迪尔和伊斯梅等将军:
应该尽可能让法军参与敦刻尔克撤退行动,此事至关紧要。他们无法全然依赖自己的船运资源。必须立即做好安排,以免引发——或尽可能减少——法国埋怨。
与此同时,乔治将军再度向戈特勋爵求助。这一次,他的讯息不仅关乎尚蓬使节团,还包括如今齐聚海滩的全体部队。乔治请唯唯诺诺的斯韦恩准将打电话转达他的意思,呼吁英军和法军应“相互合作与协助”,共同执行撤退行动。
“我很乐意合作,”戈特拍电报给伦敦的迪尔将军,“但是‘协助’这两个字意味着资源全靠我们这边。我强烈要求法国共同分摊资源,提供他们的海军设备。”
当然,这段话完全忽略了法国舰队目前在地中海区域驻防,因此极度缺乏“海军设备”的事实。戈特指出他已经撤离了“一小批法军”,并且再次提醒伦敦:“每多一个法国人登船,就意味着牺牲掉一个英国人。”他接到的命令是以英国远征军的安全为优先。有鉴于此,他问道,政府对法国人又抱持怎样的政策?
迪尔将军苦苦思索几个钟头,最后终于发电报回复戈特,蹩脚地表示英国远征军的安全仍然是第一优先,但他应该设法撤离“一定比例”的法国部队。
当晚在伦敦,丘吉尔一直放心不下。尽管他已下达命令,但是几乎看不到法军共同撤离的证据。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他发出另一通电报,这回是给雷诺、魏刚和乔治:
我们希望法军最大限度参与撤离,并已指示海军总部随时协助法国海军陆战队行动。我们不知道最后会有多少人被迫投降,但是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共同承担损失,而且最重要的,必不可因难免的困惑与压力而心生怨怼。
这时,横越海峡在外海指挥调度的韦克沃克将军,对海军总部的政策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出发之前,第一海务大臣庞德上将向他简单说明任务。庞德告诉他,他们觉得法军没有尽自己的本分,“假如英军已做好登船准备”,他必须“拒绝让法国人上船”。
隔天五月三十日早晨,丘吉尔召集三位军务大臣和各参谋长到海军总部作战室开会,刚从拉帕讷回来的波纳尔将军是会中的重要来宾。首相再次强调撤离更多法军的重要性。
波纳尔开口为目前的数字辩护,重申大家熟悉的老调:只要法国不提供自己的船只,“每多一个法国人上船,就意味着牺牲掉一个英国人”。
波纳尔觉得自己迫使丘吉尔正视一个“难以面对的真相”,但是这个论点首相已经听了两天了,如果他面露不悦,更可能是因为恼怒。
当天,戈特陆续接到更多通电话。下午四点二十分,迪尔将军确认戈特的首要考虑是英国远征军的安全,但是他也必须尽全力撤离“相当比例”的法国部队。晚上八点十分,陆军总部再度通知斯韦恩准将,法军将获得“最大程度”的撤离。
然后拉姆齐将军呈报了当天的撤离数字:英军四万五千两百零七人,法军八千六百一十六人。
很显然,所有人都可以对“一定比例”、“最大程度”和“相当比例”等词汇做出自己的诠释——几千名部队,或者甚至只有一名士兵。如果确实要让法国人分享英国船只,指令必须更加精确。当丘吉尔终于正视问题,时间已接近五月三十日午夜了。
“从现在起,英军与法军的撤离人数必须接近一致。”迪尔将军致电戈特转达首相的新命令时,特意加重语气。唯恐双方有任何误解,迪尔在电话中重述三次这项指令。后来丘吉尔亲自接过电话,强调此举攸关两国联盟的整体未来。
他说的没错。巴黎近日流言满天飞,主要是斥责英国人熘之大吉,留下法国人独尝恶果。丘吉尔于隔天五月三十一日早晨飞到巴黎参加盟军最高军事会议,希望借此机会澄清误会。迪尔将军和几名高级副官随行,他派驻雷诺身边的私人代表史毕耶兹少将(SirEdwardSpears)前来接机。这些日子以来,史毕耶兹首当其冲,成为法国人发泄的主要对象。
下午两点,英法两国领袖在圣多米尼加联邦街的战争部大楼会面。贝当元帅首次参加会议。他身穿便服,是个老派又悲观的人物。魏刚将军则穿了一双超大马靴,史毕耶兹觉得他就像那只穿长靴的猫(PussinBoots)。法国人坐在呢布大桌的一边,英国人坐另一边。透过敞开的大窗往外看,花园沐浴在阳光底下。又是一个灿烂的春日——今年特别多这样的日子——天气似乎在嘲笑这群试图阻挡灾难的凝重政治家与将军。
丘吉尔首先以轻松的语调开场,表示撤退行动已达到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成果。截至当天中午,已有十六万五千名士兵撤离。
“但是其中有多少法军呢?”魏刚尖锐地质问。首相暂时闪躲问题:“我们是难兄难弟,拿彼此的共同灾难互相指责,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是问题是躲不掉的。短暂讨论挪威战役之后,议题又重回敦刻尔克。答案揭晓,在十六万五千名撤离士兵当中,只有一万五千个法国人。丘吉尔尽全力解释这个尴尬的差距:许多英军属于后方部队,原本就驻扎在敦刻尔克附近,而法军的撤退距离较长。如果只计算作战部队,双方的撤离人数没那么悬殊。
魏刚打断他的话。不论基于什么理由,严酷的事实依旧存在:二十二万英国部队已撤离了十五万人,而在二十万名法国部队当中,只有一万五千人得救。他无法拿这样的数据面对乡亲父老,必须想办法撤离更多法军。
丘吉尔表示赞同,并且说明了最新的“相等人数”命令。他同时强调,英军目前仍留在敦刻尔克的三个师会跟法军并肩作战,直到撤离结束。
于是达朗开始草拟电文描述会中决议,预备发给坐镇三十二号棱堡的阿布里亚尔上将。文中提到当周边防线关闭,英军会首先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