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日子隔日就定了下来,等新任扬州刺史上任,他们便起驾回京。
也不知李释是怎么做到的,林宗卿接了圣旨后不挣扎不反抗,直接就关了私塾收拾行囊赴任了。
林宗卿抵达扬州的当日,苏岑早早便去城门外迎接,到晌午才见一辆牛车从南边过来,连个车棚尚无,只一个车夫赶路,林宗卿就坐在车板上,车上好几个大箱子里装的全是书。
苏岑认真冲人行了拜礼,唤一声老师,将人从牛车上迎下来换上了一旁的软轿。
先是到官衙交接完官印,又去了苏岑早早给准备好的宅子里卸下这好几箱子书。知道老师不喜欢热闹,苏岑特地挑了处僻静的宅子,二进二出带个小院,收拾的干净利落,不奢华,却也不落俗。院子里还有个葡萄架搭的凉棚,夏日里是个乘凉避暑的好去处。
林宗卿如今上任扬州刺史,送宅子送下人的自然不在少数,知道老师不喜欢交涉这些人情世故,所以苏岑早给筹备好了,也断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洗尘宴原本想设在苏宅,但顾及家里还有一位爷,这两位关系还不是那么融洽,苏岑索性直接带着厨子过来的,特色的扬州菜,师徒俩在房里支张桌子,算接风,也算叙旧。
大都是苏岑在说,这一年在京中都干了些什么,谈及当初贡院的案子,苏岑突然想到老师跟前大理寺卿陈光禄陈大人就曾同朝为官过,之后两人又相继致仕,忙问其中可有什么渊源。
林宗卿摇了摇头,“他任职大理寺,我在翰林院,很少有交集,彼此之间也没什么交情。”
苏岑叹了口气,刚待揭过,却听林宗卿又道:“不过听说他当初并不全是致仕,好像说他当时接手的某桩案子开罪了先帝,人其实是被贬谪出京的。”
“贬谪?”苏岑一愣,“可官方书件里并没有陈大人被贬谪的记载啊,甚至连陈大人自己的学生──现任大理寺卿张君张大人也以为陈大人是致仕走的。”
林宗卿摇头,“事关皇家的事又有几件能说的清的。”
苏岑低头默默一忖,陈大人最后接手的案子应该就是田平之案和只在《陈氏刑律》里出现过的陆家庄陆小六失踪案,之所以把这两桩案子联系到一起,是因为两件案子都被刻意销毁了记录。但纵观始终,这两件案子也都没有能跟皇家联系上的地方,陈光禄又怎么会因为这两件案子被贬谪呢?
林宗卿问怎么了?
苏岑笑笑,只道是在抄录案档时对当朝刑律第一人心生敬佩,想一睹真容罢了。简单一笔带过,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讲在京中的所见所闻。
只是每每涉及李释,就改口成“那位贵人”。
这点把戏却瞒不了林老头,咂么两口小酒,直接道:“那位贵人是李释吧?”
如今敢直呼宁亲王名讳的,恐怕也只有老师一人了。
当初北凉王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苏岑自然知道瞒不过,大大方方承认,“是。”
林宗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子重重一放,道:“你以后离他远些。”
苏岑心里暗道老师这还是记恨他们以前那点恩怨,端起酒壶又给林宗卿满上,晨露为引的秋露白,色纯味洌,笑吟吟讨好着问:“这是为何?”
他知道朝中有好些酸儒看不惯李释手握重权,觉得他败坏朝纲,可李释专权是专权,霸道是霸道,但干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像这次的扬州盐务,如若不是李释一意孤行要查要办,不知扬州百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盐。原本以为老师定要摆出架子给他讲一通君圣臣贤、恪承天道的大道理,却见林宗卿摇了摇头,“他会害了你的。”
苏岑微微一愣,转头笑了,“宁亲王位高权重,若想要我性命当初我一入京时他即能要,又怎么会留我到现在。老师若是担心陛下亲政之后会对我不利,但在我看来,王爷并没有擅权不让的意思,只是如今陛下还小,容易为奸人左右,王爷适才帮陛下揽权,陛下圣明,想必也能想清楚。”
苏岑拿着筷子在盘里夹了几次,却始终没往嘴里送,轻声道:“若真是到了那一步,我不恋权,大不了从京中退下来,像封一鸣一样做个地方官也挺好的。”
“你倒是把自己安排的清楚明白。”林宗卿举着酒杯不置可否,“我相信你在混乱朝局中能独善其身,但你得知道,杀人诛心,心若是死了,你躲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苏岑一愣,转而放下了酒杯,低头默默道:“我没想过那么远。”
“他心里有一片盛世,我只想尽力帮他去完成,我也知道自己可能走不到最后,但能陪他走一段路就很满足了。我知道自己能从一个大理寺的小官吏做起,不涉朝政,与他再无牵扯,可能能保一辈子平安,终老致仕,可是……可是我一这么想心里就会疼,像缺了一块似的那种疼。我这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心里唯有一座长安城,高山仰止,触不及能看着也是好的。”
静默良久,终是林宗卿叹了口气,执杯与苏岑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来,喝酒。”
当日苏岑与林仲卿喝到半夜才被家里来的小厮接了回去,整个人已经喝得烂醉如泥,险些从软轿里蹴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