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明天就到期了,该交房租了!”“多少?”“我上个月给你讲好了的,这个月涨两百,一共五百。你可把钱凑齐了,到时别麻烦……”“唔……”接着是一通咳嗽,很厉害很绵长。上屋里的一声尖叫马上盖过来:“还让不让人活啦?!”是夏艳在嚷。这已不是第一次,夏艳听不惯春华男人的咳嗽。春华男人自知不敌“威艳”的夏艳,憋着咳嗽,只赶快回自己屋好继续咳。郁忧向夏艳男人交了一年的房租,所以不必经常为房租的事麻烦。倒是春华家,一次只交一个月的,夏艳男人嫌麻烦,就一个月比一个月地涨价。
死静的小院。郁忧睁着黑洞深邃的双眼,盯着幽蓝的天花板。眼泪从眼角缓缓溢了出来。她没有哭,只是近期眼泪没怎么流过了,积太多了眼眶盛不下。怎么会这样呢?郁忧悲哀地想。她不拿手抹掉眼泪,而任它洇湿了枕头。不知不觉,她的肚子在这时“咕咕”地叫起来,她担心肚子饿会难受,就想赶快入睡罢。现在应该很晚了。夜晚的时间其实过得非常快,就像一首歌的重复。(时间在夜晚是真正地被重复,并且很容易就重复到第二天天明。)郁忧正在迷糊着的时候,有一个黑影悄悄潜到她屋门口。郁忧在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猛然吓醒过来,仔细听,确实有人在敲她屋的门。她穿好衣服,走到门背后,低声问:“谁?”心在咚咚地加速跳,头有些眩晕。“我——不记得了啦?快开门……”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郁忧打开了门,黑影闪身进来。一进来就拥住郁忧往里走,低头要凑上来吻。“门,……门,没关……”男的用脚勾住门,关上了。郁忧还在反抗,满身激情的中年男子不轻易放弃,两只手在郁忧身后上下游走。两人挣扎了约一分多钟,男子的喘气声不比先前了,他恳求说:“你配合一下嘛!我作为一位诗人,憋了那么长时间的,今天来还不让我‘抒发我的深重情感’么?你又不是不懂得诗人,感情丰富,来时比洪水还厉害!”“我今天来那个了,不可以。求求你……”“咳!女人的月经,麻烦……可你知道‘诗人的月经’么?就是一个月至少要来一次的情感宣泄。我没说让你配合干那事,只是kiss……”低头凑上去,终于堵住了郁忧的那张小嘴。这一吻就持续了好长时间。郁忧憋着气,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滑落在了男子的嘴唇上,味道咸咸的。松开了郁忧的嘴唇,男子带有失望地问:“忧忧,你怎么了?还哭哇?你是不是怕被你的邻居们知道?没事,他们都睡着了,不会知道……”完全不像从一个中年男子的口中说出的话。郁忧摇着头,转过身,拿手背不住地揩不住地眼泪。娇小的身体随着抽泣一颤一颤地抖。“我知道这么晚来打搅你不好,可我忙不是?而且怕被人看见。我有那么大的公众影响力……我给你发短信告知你我今晚要来,你关机了吗?……我想,有多久没来看你了,你肯定也很孤独也很寂寞……”诗人毕竟是诗人。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挺温暖。而且与他接吻前说的话的出入不算矛盾。而是各自应情节需要。男诗人将身体嵌进破旧的皮沙发里,在黑暗中点起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忧忧扭开小台灯,微黄的光线便在室内晕染,可以看到小台灯附近的光线地段。坐在光源点的忧忧,伏在写字桌上抽泣。男诗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我来除了看看你,还给你送点钱。我瞒着我太太把仅余的稿费给你送来……你可以为了艺术,落到这步田地;但不能为了艺术不吃不喝,甚至死吧?我跟你讲过了,当代的所谓艺术家过得都是人上人的生活,他们何曾真正为艺术献身或牺牲过什么?口号提得一个比一个好,但实质都是玩!像玩你们女人的那些嫖客一样,把艺术当女人来搞。谁会拿与自身相关的东西说艺术事儿呢?……‘忧郁’不是艺术,你一个小‘郁忧’也不是……忧忧,你在听吗?”在明亮光线下的忧忧不动作,不言语,仿佛已被那光线定格住了,与那些物品一样。男诗人叹了一口气,掐掉了烟头。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再将烟头攥在手里,起身离开……他在深夜中到来,又在深夜中离去。也许他今晚会没个落脚处,忧忧却没有留他过夜,她想男诗人有男人的本事,不用担心他的归宿,归处何方。倒是自己——怎么会这样呢?
那名中年男子是诗人,小有名气的当代先锋派诗人。他的笔名叫“枫落秋天”,通常称为“枫落”。他已出版了多本诗集,获得了不下三个的个人奖项和荣誉。他本人最著名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个性理论有好几个,像他“是以作品说话”,像他“批评当代诗坛无人,且没有进取”等等。忧忧跟他认识后不久,便因为他的原因,而“堕落”至目前的这一步。枫落曾对忧忧说过他的理论:“当代的诗人们站立的高度不高,所以他们做不了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着眼的高度,还是同徐志摩、戴望舒那时期的诗人一样,仅仅停留在生活表面,只从普通人民群众的世俗生活中想出一点道理。这样的艺术永远是低级的提升不了的艺术!”艺术,似乎真的就应该与世俗不一样。是站在高于它的高度上发展么?忧忧倒不这么认为。譬如摄影。忧忧凭着自己的经验,揣测是那儿有种束缚东西一直在压着强迫人们靠近“世俗”,让人们不得不面对世俗。诗人枫落的这番话已经很另忧忧感动、相信了。在枫落的著作中,有一本诗集几乎全是批判当代诗坛的不景气,有一本诗集几乎全是自己作一首诗,再自己对那首诗进行阐释,帮读者鉴赏:无奈只有他一人达到那种高度,寻求到“艺术之上的艺术”(类比“生活之上的艺术”)。忧忧不太懂那些诗呀文的,她论说摄影,无非景物照肖像照,排除各种各样的目的,像信息传递、兴趣爱好等,一张照片能表达出的艺术是融绝对自身的情感于相片中。世上的那些白白的不带独立情感的相片太多了,原因是有那无形的束缚东西无形控制住了人们的情感倾向。(其表现比如习惯性的想法。)因而相片中的独立情感大多不真实或者没有。她自费出版了一本自己的摄影集,其中的内容便是对这种不受束缚东西束缚的艺术照片的探讨。只可惜那本集子卖不出去,甚至因为一些内容遭到批评、*。枫落也因一些诗的批头太狠,而遭到声讨、*。这二者是天涯沦落人吧?也是能互相理解的同志之士吧?还是跨越大幅度年龄界限的恋人吧?在诗人的眼中,忧忧是一个绝好的恋人,精神上是,身体上也是。某一天,他向忧忧表达了他对她强烈的爱意,并要求同她发生关系。忧忧拒绝,拒绝,再拒绝,终于没拒绝掉。完事之后,她还是哭了。在这事的头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狠狠压在床上,淋漓地忍受痛苦、折磨。干完那事,她人醒过来后,她虽然没有疼痛,没有折磨,甚至那种叫“*”的东西,但她痴傻了,分不清人活着的真实与梦幻有什么区别……被诗人枫落强行那个之后,忧忧问枫落:“这也是艺术吗?”枫落一楞,灿然笑了。他拿手像个慈父似地抚摩忧忧的头发,说:“是。怎么会不是呢?诗人本身是一件艺术品,诗人的行为当然也是。”“艺术也有‘*’吗?艺术是‘*’的艺术?”在忧忧的心里,艺术从来不是“*”的艺术。枫落被问得不知怎么回答,他说:“我不是为*。是为了情感爱抚和宣泄。”忧忧却说要真是这样的话,她要拍几张照片,诗人忙拿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严厉地问:“你想干什么?”忧忧说:“拍照呀。不同躲,我不拍了……已经拍过了……”枫落大骇,他质问忧忧:“你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不懂现在的网络,你拿照片去曝光我,然后害得我身败名裂!但你别忘了,这么一曝,你就是个婊子!你也没好结果!……你以为现在的教授、诗人都像《围城》里那些家伙,嫖娼还让人当笑话讲?告诉你,这是在现实!诗人的*,只是诗人的*,不会成为嫖客的*……”诗人枫落同时在一所大学任教授。他是太敏感了,刚才的这一连串的凶恶的话,吓得忧忧哭起来。她哭着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艺术从来不是‘*’的艺术,艺术从来不是‘*’的艺术……”应该是说“追求艺术”吧。有些疯傻了,忧忧,至少显得疯傻了。枫落被搞糊涂了,那股火气很快熄灭成灰尘,感觉不到了。他那诗人的脑袋也有点“一时转不过来”。他小心、缓慢地问:“是我误解你了吗?”看她样子不像是撒娇。他将哭着的忧忧抱在胸前……忧忧在“走投无路”之时,“投靠”了枫落。这个小院小屋一年的房租钱就是枫落帮着支付的。因为枫落能无私地拿出的钱有限,所以只好租这么个小院落。离市中心不远的小院落。是枫落的个性理论,让忧忧着迷吧。站在高于世俗的高度,也可以就是逃开那共同的束缚,来探讨艺术的真谛。忧忧曾疑心过自己是被骗至现在这一步,但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不是骗子的人他不懂得对艺术的思索,不懂得忧忧自身与艺术的关系。因而不能认定忧忧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恋人……
第二天白天,忧忧拿枫落给她的稿费钱,去菜市场买了点菜。回家来,走过小院的时候,沐在明媚的阳光里很温暖很舒服,那棵海棠树也焕发了生机。闲着无事,她打算暂时逃脱掉世俗,在家翻翻自己的那本摄影集子。还是上午的时候,她正在敞开屋门的家里想象一张照片上的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时,对面春华屋里传来叫骂声,一声比一声厉害。不时有物品破碎声的闷响。忧忧才记起,今天是夏艳男人收这个月房租的日子。她关上屋门,将温暖的阳光挡在了门外。但是叫骂声变弱小时一分钟过后,又复原了。——他们从屋里转到院子里,继续骂开着。夏艳男人要春华男人拿钱交这个月的房租,春华男人哀求着说少点行吗,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春华这个不争气的病秧子,拖累着家里。说得可怜至极。夏艳不为所动,说不能少,一分都不能少。春华男人抹掉了眼泪,擦完了鼻涕,质问夏艳他们凭什么涨房租,凭什么这么欺负人,他要告他们两口子,夏艳说交不起房租,就滚蛋。夏艳男人刚才还同情他的哭诉,却不想是个把戏。他说不怕他告到哪里去,“房子是老子的,老子想收多少就收多少!”春华男人像面筋似地又软下去,苦苦求着,说能不能缓几天,过几天他们才发工资。夏艳男人说最迟今天下午。夏艳坚决说不能缓。夏艳男人对夏艳说:“算了,就一上午的时间。下午,看他能学孙悟空变出什么花样。到时候,他还找借口不缴钱,我就搬他家值钱的东西作抵押!”夏艳生气地说:“他不可能拿不出钱。前几天,我才看见他拿着一叠百元大钞,上银行存钱。——你就是太心软太懦弱了。人家老头子都欺负你这一点。他们谁又敢欺负到老娘头上?”夏艳男人笑笑承认,个子高佻美丽妖冶的老婆确实有魄力。比王熙凤要厉害许多。春华男人不说同意缓到下午就交房租,但他已没的选择。
这屋里的忧忧快要发疯了。她在床上蒙着被子,忍受着自己心底的痛苦。她有些恨春华男人,恨春华,恨夏艳,恨夏艳男人,他们都在世俗、生活里纠缠,争吵,哀怜,怒骂,哭泣不断。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如此吗?还是为了避开这些是非,平静、舒适地生活?无聊。都是无聊!不如死了去痛快!她愤怒地想。她也是在说自己……万万料想不到的事情是:中午,对面的春华男人来“拜访” 忧忧。
见了面,彼此叙了寒暄,春华男人就说出来拜访忧忧的真正目的:他想跟忧忧借点钱,交上房租。忧忧敏感地意识到这钱一旦借出去,就没有返还的可能。她支吾着说自己也没钱,全靠朋友资助一点,勉强只够过日子。春华男人求了又求,说自己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连饭都不够吃,摊上这么贵的房租,他怎么交得起?可能因为上午对他产生的恨意,忧忧始终不答应借钱。春华男人走后,她回过头来想,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也许在他的面前,她才像一个女孩子,不像一个婚后的妇人。在临走之前,春华男人又演了一遍苦情戏:目的是想请忧忧中午上他屋里去看看春华。“她快不行啦!”春华男人抹着泪,“我们又没个什么亲戚,儿子离家出走了,不知是死是活。我求你去看看她吧,她最后的时间不多了!”忧忧拒绝了借钱给他,不好再拒绝去看望一个垂死的病人。“我想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看得出你很善良……”忧忧就答应了。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的。
一想到要踏入那间“是非屋”,忧忧就心惊不已。到真正要进去看春华了,她又似不那么害怕了。春华男人诡笑着将忧忧迎进屋来,他说忧忧是他们家第一个正式的客人,他要好好礼待。这让忧忧惊奇不已。春华家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台落满了灰尘的大彩电,和一部已停机的座机电话。进到卧室,躺在床上的春华蒙着被子,呻吟声不断。“……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折磨人呀——……受罪啊……”忧忧听着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春华男人先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再请忧忧坐下。但他太粗心了,卧室里只有一把椅子,正被自己坐在屁股下面。难道教忧忧坐春华睡的那张床的床沿?不可能……忧忧不在乎,她也没有打算坐,她只想问候一下春华就走,马上离开。这屋里弥漫的异味,忧忧闻着直犯恶心,像怀了孕似的。春华男人竟真以为是这样,就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上医院检查了吗?”忧忧红着脸不敢言语。她用手指着躺在床上的春华,欲言又止。春华男人唉叹一声,侧过头斜睥床上的病女人,缓缓地说:“她有的事倒大了!也没上医院检查。但这不是怀孩子,这是患癌症啊!上医院都没得救……”说着说着哭起来。忧忧心软了,她想安慰一下这个中年男人,便用极低的声音勉励道:“你不应该放弃。到医院试试总好……”“对!我不放弃……”春华男人猛然抬起头,盯着忧忧坚定道。忧忧被吓了一跳。春华男人几下把满脸的眼泪鼻涕抹在手中,又揩在椅子脚上。”我要送她到医院试试!——但是我的钱不够,你能借我一些吗?借我一点吧!求你了,一点就够!”他抬头问忧忧。忧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慌忙说:“我没钱,我身上没带钱……”转身欲跑。春华男人以更快的速度堵在门口,他拦住了忧忧,说:“你先别走……”“你要干什么?”忧忧近乎哭着哀求道。“不借钱你说一声就是了,但你还没看望问候她呢!”“你让不让我走?”她的声音颤抖不止。“问候了她再走,行吗?”忧忧只觉得实际情形该是她恳求他。“只要你能让我离开……”忧忧哭着恳求道。简短地问了一两句,因为是被人要挟地问候,忧忧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床上的病人却没一丝反应。真成个活死人了!春华男人说:“好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现在,你知道我没有恶意了吧?下面我要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你愿不愿听都随你……”话音刚落,忧忧就飞逃出这个另人恐怖的屋子。留下那个心肠扭曲的男人自言自语,坐在椅子上,发神经病一般地絮叨着……
下午,这个小院竟然出奇地安静了。没有春华那微弱却醒耳的呻吟声,也没有夏艳夫妇同春华男人二斗一的争吵声。——夏艳夫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