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他吸了你的血?”男孩问道。
“是的,”吸血鬼大笑一声,“他吸了我的血,就是这样。”
“可是你活了下来,”男孩说,“而你说他认定你死了,才扔下了你。”
“他几乎吸干了我的血,使我濒临死亡。后来有人发现了我,把我放在了床上。我自己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醉酒引起的中风。我盼着自己死掉,所以不吃不喝,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母亲请来了牧师。当时我正发着烧,就把一切对牧师讲了,弟弟的幻觉和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紧紧抓着牧师的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把我的话说出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我最后对牧师说,‘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竟那样对待他,我不能再活下去了。’”‘荒唐!’牧师说道。‘你当然能活下去,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在钻牛角尖。你的母亲需要你,你的妹妹也需要你。至于你的弟弟,他那是魔鬼附身了。’牧师这么说令我很吃惊,并且无言以对。他继续解释说,那是魔鬼制造的幻像。魔鬼很猖狂,整个法国都在魔鬼的阴影之下,而法国大革命是魔鬼最伟大的胜利。什么都救不了我弟弟,只有在他魔鬼附身不能自控的时候,让人压住他,进行驱鬼,做祈祷,并且禁食才行。‘是魔鬼把他推下楼梯的,这再明显不过了,’牧师宣称。‘在房间里时,你不是在和你弟弟讲话,而是在和魔鬼讲话。’他这话激怒了我。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但没有发作。牧师继续谈论着魔鬼,谈论着奴隶们的巫术,还有其他国家魔鬼附身的事例。于是我气疯了,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砸了,还差点杀了他。“
“可是你的体力……那吸血鬼……?”男孩问道。
“我处于疯狂状态,”吸血鬼解释说,“所做的一切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都做不到的。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异常混乱、苍白,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确切地记得,我把他赶出了后门,穿过院子,将他顶在厨房的砖墙上,使劲砸他的头,几乎把他打死。等消了气时,我已精疲力竭,快要死掉了。他们很为我难过,哎,这群傻瓜!不过我想谈点别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牧师的身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对弟弟的轻视也从牧师的身上得到了反映。牧师有关魔鬼那直露的浅见可以证明这一点。另外,他也不相信圣人会降临到弟弟的房问。”
“可他确实相信有魔鬼附身之事。”
“这就很接近俗人的观点了,”吸血鬼马上说道,“俗人不信神,不信仰上帝,即便如此也会相信有魔鬼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噢,不,其实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恶,随时随地可见;善,却很难有立锥之地。你要明白,说魔鬼附身,其实是对疯子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我想牧师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他见识过疯狂。或许他是对的,激烈谴责疯癫状态,并把它说成是魔鬼附身。撒旦被驱逐时,你没必要亲眼看见他,不是吗?但是,站在圣人面前……相信圣人看到了幻像。不!我们拒绝相信这种情况会在我们中间发生,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
“我从未那么想过,”男孩插了一句嘴。“对了,你怎么样了?你说他们为你难过,想把你的病治好,可那一定差点把你害死。”
吸血鬼哈哈大笑。“是啊,确实如此。但那天夜里吸血鬼又来了。他想得到普都拉——我的种植园。那时夜已很深了,妹妹都睡着了。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仍然历历在目。他从院子外面进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我的落地长窗,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着洁白的皮肤和金黄色的头发,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而且像猫一般敏捷。他轻轻地用一块披巾蒙住妹妹的双眼,又把灯芯拧下去了一点。妹妹打着盹,身旁放着脸盆,还有用来为我敷额头的布。她就那样蒙着披巾,一动不动地睡到早晨;而我在这期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变化?”男孩问道。
吸血鬼叹了口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墙。“起初我以为是又来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家里请的什么人来开导我的,然而我马上就打消了这种疑虑。他走近我的床边,朝我弯下身子。这时灯光正好照着他的脸,我发现他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他那灰白的眼睛燃烧着白热的光亮,垂在身体两侧修长的白色双手也和常人的不一样。我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他告诉我之前。我的意思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从知道他是我从没见到过的一种怪物时起,我就不再存在了。自我中拒绝接受一名非常人类的成分消失了。所有的意念,甚至我的犯罪感,还有死的念头都毫不重要了。我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他边说边用拳头轻触着胸脯。“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时也彻底领悟了什么叫做可能。后来我经历了更加神奇的事情。他告诉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又告诉我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以及以后会怎么样。随着他的谈话,我的过去慢慢化为灰烬。我的生活像是分离出来的身外之物,我看清了自己一向的虚荣、自私。对小事的纠缠,以及供奉上帝和圣母的虚情假意。祈祷书里写满了圣人的名字,然而这对于一个狭隘、自私、功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神灵……也是大多数人的神灵:吃喝玩乐以及生命的保障。这一切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男孩满脸的迷惑与惊愕,不由得问道:“所以你就决定变成吸血鬼?”吸血鬼沉默了片刻。
“决定,这个词不够确切。虽然我始终觉得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刻,一切都不是无法避免的。对,确实不是无法避免的。但也不能说是我自己决定的。还是这样说吧,他把话说完后,我就别无选择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去追随他。啊,不,我还顾及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一样什么东西?”
“最后一次日出,”吸血鬼答道。“那个早晨我还没变成吸血鬼,我最后看到了一次日出。
“那之前见过的日出我都记不得了,但这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阳光慢慢爬上落地长窗的窗顶,网眼窗帘透进淡淡的白光;窗外的树叶,在曙光的映照下,片片闪烁。然后,阳光从窗户照进了房间,把窗帘的网眼撒满石板地,撒满妹妹的全身。妹妹还在睡着,脸上盖着披巾,上面布满花纹的影子。她似乎感到有些热,用手拨了拨披巾,依然熟睡着。这时阳光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闭紧了眼睛。阳光在她头枕胳膊伏着的桌上反着光,水罐里的水在阳光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我能感觉到阳光照在我放在被外的手上,又慢慢移到我的脸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吸血鬼对我说的那些话,然后毅然告别了阳光,去变作一个吸血鬼。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日出。”
吸血鬼又望着窗外,暂停了叙述。房间里突然间寂静无声,男孩似乎听得见那种寂静。接着,传来了街上的噪音,有一辆卡车隆隆的起动声震耳欲聋,随之便远去了。
“你留恋那最后一次日出吗?”男孩小声问。
“不十分留恋,”吸血鬼答道。“我还想着许多其他的事呢。我们讲到哪儿了?你想知道后来的情形,以及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