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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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老陶率领全家下放三余。在这之前,他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在老陶圈定的地方有一个形状像破布的湖泊。老陶说:“这是洪泽湖,全国第三大淡水湖,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洪泽湖有一半属于洪泽县。该县分水上公社和陆上公社。老陶家要去的自然是陆上公社。虽说是陆上公社,但依旧沟渠纵横,灌溉着丰沛的洪泽湖水。有水就有鱼。老陶向全家人发出了号召:“我们去洪泽湖吃鱼!”不仅有鱼吃,还有足够的稻米粮食赖以为生,这便是陆上公社的好处。在老陶的想像中,洪泽是一个鱼米之乡,至少有发展成鱼米之乡的潜力和前景。
报名下放就可以获得解放的机会,这两件事一开始就是挂钩的。由于靠边站的干部很多,报名下放的人十分踊跃,老陶生怕错过这一良机,无暇细想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了。况且可供选择的地方有限,仅限于苏北的两个地区——徐州和淮阴,这是江苏最穷困的地方。关于这一点,老陶自然清楚。
报名下放的干部中,有的人是从苏北出来的,这次算是回乡。有的是去投奔亲戚。也有的人曾在苏北工作过,在当地有熟人和朋友。这些因素都是他们选择的依据。老陶则不然,在苏北无亲无故,也没有在那儿工作过。因此他只能凭借一张地图,揣摩再三,然后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果然,两天后来了一伙人,在老陶家门前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他们穿着绿衣服,腰间束着人造革的皮带,有几张面孔依稀很熟悉。老陶一家心里很清楚,这些人就是一年前来的那一伙。当然此行的目的已不同于上次,他们不是来揪斗老陶,而是解放他来了。这正合老陶的心意。要是来另一伙人,虽然他仍会获得解放,但远没有现在这样来得干净彻底,没有现在这样说明问题。
他们振臂高呼,喧嚣声响彻整个楼道,但口号内容已经完全不同了。之后,这伙人撕下老陶家门框两侧已经泛白的红纸标语,刷上浆糊,贴上崭新的标语。这崭新二字不仅因为墨迹未干,纸张血红,根本差异还在于内容,用语已从“打倒”、“炮轰”、“火烧”、“油煎”变成“热烈欢送”和“光荣下放”了。
报喜的队伍喧哗一阵后便扬长而去了。不久,隐约的锣鼓声又在后面的居民楼内响起。看来,光荣下放的还不止老陶一家呢。
大约十多分钟后,陶文江出来了。他手托一只浆糊瓶,拿着一把扫床的小扫帚,开始对付门框上的标语。由于报喜的人来去匆匆,活儿干得很不仔细,标语有的地方边角翘起,有的地方鼓着一块。陶文江小心翼翼地将标语揭起、拉直,补上浆糊,然后再用手上的扫帚扫平。最后,他用脸盆端来半盆清水,用湿抹布把多余的浆糊擦去,干了将近一小时。其间老陶几次对陶文江说:“爸爸,你就别忙了,反正我们要下放了。”
陶文江“哦哦”两声,并不答话,一直在忙他的。老陶只好让小陶去给爷爷帮忙。
老陶心想:这事儿真荒唐。不仅因为“反正我们要下放了”。一年前,老陶被揪斗时,那伙人上门来贴标语,走以后陶文江也是如此这般,补浆糊、挤气泡,忙得不亦乐乎。经过他的努力,老陶家门框上的标语显然是被揪斗的人家中最平整结实的,也最漂亮。今天那伙人撕去它们时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后来干脆把新标语贴在了老标语上。这样一来,又增加了陶文江的工作难度。不过他很有耐心,干活时始终面目含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下放(2)
“总算爸爸高兴,就随他去吧。”老陶心想。
2
老陶家住在三楼,两间房子。一间是老陶和苏群的房间,另一间陶文江和陶冯氏住。小陶的小床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厨房、厕所在楼道对面,和邻居共用。房子建于五十年代,房间和楼道里都铺着紫红色的地板。楼梯也是木制的。
这几天老陶家里变了样,倒不是因为贴在老陶、苏群房间门框上的簇新的标语,而是房间里面。当你走进房间,所有的家具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只有睡觉的床没有挪动。
衣橱、五屉柜、书架等大型家具都被集中到房间中央,它们原先倚靠的墙壁上露出了石灰白色的痕迹。家具本身也都面目全非,上面捆扎着草垫、蒲包。草垫、蒲包之上再用草绳密密地捆绑。地板上到处都是草屑、绳头、硬纸板以及草垫、蒲包。那些较小的家具,如樟木箱、床头柜、写字台、脸盆架也都用这些材料捆了个结实,随处乱放在墙角、门边和外面的楼道里。当然还有一捆捆捆扎整齐的书刊。所有的家具、物品都获得了空前一致的外观,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包扎起来的。黄灿灿、毛茸茸的外表上勾勒着几根粗细不一的灰色铅丝。铅丝上用更细的铁丝悬挂着一些白色的小布片。上面无一例外,用毛笔写着“洪泽汪集三余——陶培毅苏群”。前者是老陶家下放的目的地,后者是老陶和他妻子的名字。
包扎工作进行了两天,老陶全家一起动手。挪动衣橱时邻居还来帮了忙。总算弄得差不多了,老陶坐在床沿上稍稍歇息。他抽了一支烟。看着包扎完毕后家具上支棱出的那些小布片,总算放下心来。
中午单位来了一个人,送有关的手续材料。苏群泡茶进来,连个放杯子的地方都没有。老陶将床沿让给该同志坐了,自己站着和他说话。苏群捧着一杯茶,在旁边伺候。该同志接过茶,抿了一口,将杯子送还苏群。苏群捧着杯子,等他再喝。该同志没有再喝,指点一番后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告诉老陶:运家具的卡车下午就到。
果然,下午两点来了一辆卡车,停在楼下的院子里。车厢里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来帮忙抬家具的。老陶家人喜出望外,他们本以为家具得自己弄上车去。大约是中午苏群献茶有功,老陶家才受到了特殊的待遇,这样就不用麻烦邻居了。
所有的家当都被抬下三楼,搬上了卡车。两个年轻人很有经验,将家具排得很是紧密。重的、大件的放在下面,轻的、零碎的家具放上面。衣橱是重点的重点,不仅因为体积庞大,它的前面镶嵌着一面大镜子。苏群抓紧时间,在包裹好的衣橱上又加了两床棉花胎,然后用绳子扎牢。这个庞然大物用了四个人才搬上车去。两个年轻人抬前面,老陶和苏群抬后面,陶文江也从中搭了一下手。上去后,衣橱高高地耸立,俯瞰着车下站着的老陶一家以及看热闹的邻居。草垫、蒲包之间依稀露出星点镜面,目光一样闪了一下。之后,卡车驶出了院门。
老陶一家回到房间里,那儿已经空无一物,除了遍地散落的蒲包、草绳,把紫红色的地板都覆盖住了。环顾四周,老陶说:“可真比以前亮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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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老陶一家住进了一家部队招待所。来这里过夜的何止他们一家?有四五十户,都是明天要下放的。招待所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在食堂里吃了晚饭,之后,就按性别长幼分开了。男人们住在一起,女人带着孩子住在另外的房间里。每间房间里都有十来张床铺,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
下放(3)
熄灯以前可以互相串门,老陶、陶文江来到苏群、陶冯氏所在的房间里。那儿简直就像一个母系社会。一个老太太坐在床沿上,她的女儿或儿媳妇正端着脚盆伺候她洗脚。一个年轻的女人撩开衣服,在给宝宝喂奶。那些半大的孩子则绕着床铺追逐打闹,喧哗不已。其间夹杂着母亲呵斥孩子的声音、祖母无奈的叹息以及婴儿哇哇的啼哭。咳嗽声、打嗝声、自言自语和拉家常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陶和陶文江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这张床的规格大小和房间里的所有床铺一样,今晚完全属于老陶家,苏群将带着小陶睡在上面。陶冯氏被分配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与另一家的一个老太太合睡。这张床老陶家今晚只拥有一半,当然是靠着苏群、小陶那张床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