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西方人)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我们与死亡的关系。但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关系,是有待发现的关系。而在你们国家(日本),不存在这个。日本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反回忆录》第五部之二)
只是我听管平湖先生《长清》之后,就不太同意安德烈·马尔罗的说法。我们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也没有离开过死亡,与西方人相比,更是一个秘而不宣和有待发现的关系。我们也没有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而是在死亡中寻找和谐——庄子出世、道家养生,它的基础就是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只是比西方人洒脱,绵里藏针。
我在前面写道:“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中正平和”,也就是说那时古琴的形状还没有打动我。其实“中正平和”四字,是我对记忆的修正。我现在一步步退回去,这样或许更接近我当初感受:
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个性。
大概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感受到死亡的象征。死亡是最有个性的,因为看上去像抹杀个性。多年以来,我想起古琴,就会幻觉为一具精美的棺槨。只是近来听到管平湖先生,才发生比喻上的变化: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夜深。
但其中还是有死亡的象征。
古琴不会死亡,古琴文化已经死亡。管平湖先生是它的送葬者,也是陪葬者。现在只有古琴表演艺术。
昆剧、园林也是如此,死是死不了的,但作为文化——已经在文化上死亡了。昆剧文化死于清初,园林文化死于清末。古琴文化呢?古琴文化死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嵇康被杀头,这一杀,杀出传统文化的完美、圆满和功德。如果嵇康不被杀头,那可要让后人抱憾终身。
管平湖先生是落魄的,管平湖先生不落魄,就像鲥鱼无刺海棠有香。鲥鱼的美就在于有刺,海棠的美就在于不香,管平湖先生的美就在于落魄。
3
我对管平湖先生的兴趣或者说对古琴的兴趣源自管平湖先生的《流水》。
《流水》可说古琴曲中名声在外的一首曲子,我这个不喜欢音乐的人也早耳闻,以前听人演奏,心想这就是俞伯牙《高山流水》的《流水》,那他找到知音钟子期也算不上什么。因为我这只“平生未识宫与角(苏东坡《听贤师琴》)”的蠢笨耳朵,也能听出汤汤乎志在流水。
《流水》现存最早的琴谱见于明初朱权《神奇秘谱》,他说《高山流水》本是一曲,唐朝的时候一分为二,到宋朝又分起段落,《高山》四段,《流水》八段。
《流水》旧谱无“七十二滚拂”,这是川派张孔山所加。张孔山,晚清道士,云游天下,名满一时。很像后来的张大千。张孔山《流水》与张大千“彩墨画”还是“泼彩画”的,也真有点相似:热闹,鲜艳,漂亮,媚俗,但影响极大。张孔山《流水》使近代弹《流水》的琴家几乎都不弹古谱,而以此为体或者在此体上变体。
张孔山之前《流水》我没听过。这加上去的七十二滚拂,顿使写意精神荡然无存,这《流水》已是西洋风景画里的流水,不是中国山水画里意到笔不到的留白。
管平湖先生也不能免俗,他的《流水》也有七十二滚拂,但却是我听过的《流水》中最不炒作和最没火气的。他意到便止,不口诛笔伐,也不大动干戈。
话说回来,如果认同苦瓜和尚“笔墨当随时代”,那么从这角度看张孔山《流水》,的确极有时代性:乱世之音。其他琴家也弹出或大致弹出这乱世之音。而管平湖先生高出一筹的是他弹出在乱世之中而能够坐怀不乱的一个人的品行。在对《流水》的处理,管平湖先生以新为故,以俗为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流水》,包括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但从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开始,我对管平湖先生有了兴趣,也对古琴有了兴趣。
我就去找有关管平湖先生生平事迹的图书资料。查阜西先生在一九五一年五月二日的《琴坛漫记》中写道:
管平湖年五十四,苏州齐门人,西太后如意馆供奉管劬安之子(管劬安卒于宣统三年),父死时年稚,及长,从其父之徒叶诗梦受琴。据云其父与叶诗梦均俞香甫弟子(已故二十年,故时年七十)。嗣于徐世昌作总统时从北京人张相韬(其时张年四十四)受《渔歌》及有词之曲三五,为时仅半年云。嗣又参师时百约二年,受《渔歌》、《潇湘》、《水仙》等操。民十四年游于平山遇悟澄和尚,从其习“武彝山人”之指法及用谱规则,历时四五月整理指法,作风遂大变云。又云悟澄和尚自称只在武彝山自修,并无师承,云游至北通州时曾识黄勉之,后遇杨百时听其弹《渔歌》,则已非黄勉之原法矣。管平湖一生贫困,与妻几度仳离,近蹴居东直门南小街慧昭寺六号,一生以外无长物矣。十三龄即遭父丧,但十二岁时父曾以小琴授其短笛,故仍认父为蒙师。管亦能作画,善用青绿,惜未成名,则失学故也。五六年来,有私徒十余人,郑珉中、溥雪斋、王世襄夫人、沈幼皆是。又曾在燕京艺校等处授琴,此其惟一职业。溥雪斋称其修琴为北京今时第一,今仍以此技为故宫博物院修古漆器,惟仅在试验中耳。问其曾习何书,则云只《微言秘旨》、《松弦馆》、《大还阁》、《诚一堂》诸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