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电灯泡。八仙桌。关紧的木格窗户。我想起小时候,祖母裁剪寒衣,白粉在衣料上画出大片小片,剪刀乌沉沉。
凳子上放了一包丝棉,用青布做的包袱皮,丝棉莹光散射地露出一点,很好看。
天井里没种树种花,只有一盆万年青。门口的桃树葡萄几年前就死了,门口空荡荡,也就无木叶叹息。“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这两句,前一句是音乐,后一句是图画。
今天下午秋意够浓的,像是暮冬,心里觉得快要下雪了,我的两条腿开始凉了,我的情绪很不好,我想听一听古琴,我有几天没听了。
挑一些与秋有关的琴曲——琴曲中,与秋有关的琴曲极多,因为古琴的品质就是秋的,秋天的。秋深了。秋深有人家,人家即天涯,枝头萧萧叶,心头寂寂花。
我的藏书里只有一本琴谱,是《神奇秘谱》,随手翻翻,就见到《秋月照茅亭》,朱权解题“心与道融,意与妙合”,他的解题大都如此,所以不妨一抄:
臞仙曰。是曲者。或谓蔡邕所作。或曰左思。盖曲之趣也。写天宇之一碧。万籁之咸寂。有孤月之明秋。影涵万象。当斯之时。良夜寂寥。迢迢未央。孤坐茅亭。抱琴于膝。鼓弦而歌。以诉心中之志。但见明月窥人。入于茅亭之内。使心与道融。意与妙合。不知琴之于手。手之于琴。皆神会也。其趣也如此。
臞仙即朱权。《秋月照茅亭》我无缘聆听,读朱权这段话,尤其“但见明月窥人,入于茅亭之内”,文字顿时图画,图画顿时音乐——我蓦然听得,的确“其趣也如此”。
后来想起我昨晚偶然读到《秋夜思》,这是戴望舒的诗,小时候祖母裁剪寒衣的情景,又无来由地叠加上来,也不知道真假,于是,于是我就想听一听古琴。最终我听了查阜西先生《洞庭秋思》,连听几遍,不免有渺渺秋波之叹。查阜西先生曲终不是不见人,而是十分拟人化:秋波横传,临去一瞬。瞬,眨眼的意思。这眼眨得风情无限,让我顿时对查阜西先生神往起来。
写到这里,我停下,又去听了一遍。
昨晚有朋友送我一本他的著作,有关老杂志,我看到戴望舒《秋夜思》,最后一段是:
诗人云:心即是琴。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为天籁之凭托——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而断裂的吴丝蜀桐,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暗用了李商隐《锦瑟》句子。戴望舒咏的是瑟吧,琴是没有柱的。
在那本有关老杂志的著作里,我还见到“庞薰琹”,他是画家,苏州常熟人。“琹”是“琴”的另一种写法。“薰琹”两字,有谷雨三朝之秾丽,虽说古琴品质是秋的,即使是秋,偶尔也有春光烂漫的时刻,庞薰琹同乡吴景略先生弹奏的《阳春》,就有“薰琹”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