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绥低埋着脑袋,指尖微曲扒着泥地,湿润松软的黑泥镶进指甲盖里,“她怨我薄情,也怨这讲究门当户对,捧高踩低的世道,殊不知王家挽姒聘婷秀雅,眸似清泉含波,眉若远山青黛,光华灼灼,灿若云霞,自小娇生惯养仿若天降的仙门女娥,临世只为来凡间走一趟,岂是她一户采桑农女能比?
并非是她不够好,而是挽姒过于卓荦,压根非她所能攀比。
争执间,阿婘碰翻了摆在八仙桌角的烛盏,蜡油滴到她的裙摆,火舌顺势攀附顷刻间将她包裹吞噬,她登时在我眼前燃成了一个火人,皮肉焦灼的气味在屋中弥漫散开,呛鼻得很。
我何时遇到过此种境况,受惊不轻双腿发软吓瘫在地耽搁了一些时候,待回神手忙脚乱去舀水时,她身上的火势早非一瓢凉水所能浇熄,我于是干脆抱着一坛子水缸朝屋里拖。石缸沉重,木屋又搭于荒野,四周空旷无近邻旁人相助,我独自一人费了好大劲才拖着一缸子凉水再次寻到阿婘,只可惜那时那时她已然成了一具焦尸。
我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自认此事与自己瓜葛甚密是以也不敢声张,匆遽寻了位木匠连夜打出来一口薄棺,又于翌日清早偷溜回镇上买了把铁锹,着急忙慌刨个土坑将棺椁推入其中掩埋了事,随后竖了片朽木在荒冢前充当墓碑一直到如今。”
严芾双目瞪圆,掌中死死攥着那团墨绿锦缎的后衣襟,将光面绸缎揉到褶皱,“知她死得冤枉,难免心存怨念,可吾儿也只是赶救不及,并非蓄意谋害,她这般日夜纠缠阴魂不散,还蛊惑吾儿自戕去配冥婚,实在怪罪得有些重了。吾与拙荆自认亏欠,不敢怨她磨烦三月,只求她能宽宏大量饶过吾儿性命,吾往后定当严刻约束阿绥举止,并年年携阿绥于中元鬼节隆重祭拜她。”
景衍华垂着眸子冷眼凝视弯背求情的两人,思忖片刻:“她两年前无端身死,被藏尸棺椁,一夕间消失于白山镇,此间竟从未有人起疑?”
严绥缩肩低着头,目光萦绕在膝下被折断的枯草与嵌满黑泥的指甲上,“阿婘她并非土生土长的白山镇采桑女,而是于幼时总角之年搬来暂居的。
我与她初识那阵她屋里头还有位照顾她的老阿翁,阿翁瞧着已是耄耋之年,慈眉善目,脊背佝偻着直不起来,却常不消停拄着拐杖立在木屋门槛前,将热腾腾的米粥搬出来扯着嗓子喊不远处的我俩回屋吃饭;也时常会教我做竹蜻蜓给阿婘玩;会给我和阿婘讲很有趣的老故事。阿翁记性不好,许多故事颠来倒去讲了不下三回还说未曾给我们讲过,那时的阿婘还很爱笑,只可惜阿翁终究年岁已到,堪堪半年便与世长辞了。
打那以后阿婘孤身一人定居在了此处的乡野木屋,她变得乖张偏执,不甚近人情,待旁的人疏离寡淡,每日如孤魂野鬼般独来独往,她的灵魂仿若留在了阿翁辞世的那日,若非是我夜以继日陪伴排解在侧,估摸着早于那段时日她便会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她真真的是即便死了、将尸首放烂了也不会有多少人知晓的一个人,阿翁是世间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乎她的人。
她身亡前有段时日,镇上不知从何处泄出来许多有关我与她的流言蜚语,那会严家正大张旗鼓与王府说媒,是以阿婘一夕消失的事,旁人大多只当是她收了封口的银两离开了,并未有几个在意的。”
书婘怨念深切,虽情有可原,到底是怀揣了杀心,若不能将其制服,难保其往后不会鬼气泛红,滥杀无辜,到时血染白山,追悔不及,而今首要之事终究还得先将书婘的怨魂揪出,景衍华轻叹一声,施咒勾起棺中一抹黑雾鬼气,描了张金符将鬼气遁入其中,“追!”
金符凌空在东南西北四方绕一周,末了沿着通往严家府邸的方向一路飘去,众人盯紧亮黄细影紧跟追去,跃过荒野、跨过街道、推门入府、穿过回廊,最后金符停滞,静止于严家后院的某扇门扉上。
严绥与严芾见状瞪着眸子互相对视一眼,严绥面上血色尽失,立即撞开众人拍门,“挽姒,快开开门!”
须臾,门扉被侍女拉开,王挽姒立在珍珠玉帘后只露出道窈窕身姿,隐隐可见她仍披着昨夜的水蓝月华裙,鬓上不见那支山茶花钗,耳珰也未戴上,正捏着手绢半掩朱唇,姿态慵懒,“可是出什么事了?挽姒尚未起身,衣冠不整,怕是不便见客。”
严绥朝屋中走了几步,向珠帘后的少女伸出手,“挽姒,快出来,这屋里头藏着那个女人的怨魂。”
金符顺着敞开的门扉也跟了进来,正游荡于屋内角落尚在寻找女鬼踪迹。
“这几个月来一直对你纠缠不休的荒冢怨魂?”王挽姒凝在原地不动,冰凉的目光落在东嗅西嗅的金符上,抬起左手掌将右手手肘搭在掌心间支着托腮,“你这般怕她?”
严绥额间渗出些许冷汗,“是,我怕她伤害你,快跟我过来。”
金符几番搜寻无果,竟钻过珠帘萦绕在王挽姒身周飘了一圈又一圈不肯离去,临了忽而捋直符身,腾空轻点在她额前,符纸与肌肤相触的一瞬间,金光湮灭,明黄符身燃烧殆尽,化为一缕黑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