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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流浪汉们(第1页)

我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我以为能跟流浪汉打成一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事实却是,但我走进他们之中,胃里不时冒出来想呕吐的感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要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是看不起流浪汉,觉得他们不应该存在。我自诩为道德感满满,正义爆棚的那一类人: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至于他们选择何种方式,那是他们的自由。我尊重他们的任何选择——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事实跟我所想的完全不同:我不但自生理上反感,心里也无法接受他们的存在。流浪汉们身上脏兮兮的形象,让我觉得他们带着某种不可治愈的疾病。我也担心他们慵懒和妥协的习性,会影响到我,将我拉到跟他们同等水平的境地。

我或许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我脑子里所想的、嘴上宣扬的,跟我实际能接受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让我一再怀疑过去的人生观:或许,我整个思想体系都是错的。我在没有接触到这些人之前,把他们想得太美好。或者,我将自己的接受能力想得太美好。这几乎是支撑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唯一基石。现在,这块基石被现实炸得粉碎。

我所设想的——人应该尽可能体验人生的多样性,也是个伪命题。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并不愿意。哪怕在现在这个生存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只要暂时混迹于流浪汉群体中,就可以避免大多数规则的惩罚,我也不能很快适应。

我应该后悔么?这是我设计的系统。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我以为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低谷,然后才能迅速成熟。让一个人在举目无情,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地方,做一段时间的流浪汉,再好不过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我的意识系统中,我努力向上,要挣脱原来的境遇,到更自由、更包容的环境中去,而不是要沦落到做流浪汉的境地。这对我的信心是个极大打击。

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必须跟他们一样,做他们中的一员。我盲目地跟着他们,在禁闭之城的大街上随意游走。我们会在垃圾车开过来时,哄抢而上,只为了抢到从那里面流淌出来的食物残渣。这时候,无情的鞭子像雨滴一样密集地砸在我们身上。

“狗杂种,无耻的家伙们。”

这样的咒骂声一直没停。尽管我知道这是系统的设计——不是真的,是系统为了历练我这样的人,而设计出来的——我的内心还是感受到了屈辱。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屈辱,是我作为人,却不得不接受他们咒骂我是“狗杂种”。我的愤怒无处释放,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系统,我可以杀掉其中某个人,毁掉这条街道,甚至毁掉禁闭之城,但我不可能毁掉这个系统。即使有朝一日我能回到自己创立的公司,亲手毁掉这个系统,这样的事,实际上还会在地球某个角落里发生。问题是,我该如何以流浪汉的身份,在遭受流浪汉的生活后,能够爬出来,到市政厅那样的高楼大厦里去工作,以管理者的身份,俯视芸芸众生。我要如何调整好心态,不被当前这种糟糕透顶的生活搞垮?

流浪汉的生活并非都是非常糟糕的场面,我们也有高光时刻。下雨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惩罚的鞭子也不会再来,我们是禁闭之城的王者,想去哪就去哪里。我们可以朝任何人打口哨,发泄平时积累起来的压抑。刚开始,我沉溺于这种粗浅的快乐不能自拔。因为,我必须靠这种难得的机会来发泄心中的不满,释放内心的压抑,否则我会崩溃。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或许是我沉沦于流浪汉的生活而不能自拔的原因。我们的言行使我们停留在“流浪汉”的角色。我们从外表上就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没有哪个正常人敢跟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很难不骂我们“脏狗”。旅馆不接收我们。我们只能淋雨,感冒发烧。没有医院肯收治我们。医院说,既然你们愿意过那样的日子,那就别玷污了医院。

我担心的那种事也终于发生了:不知道女人用了什么办法,她竟然成了医院的一员。我们几个流浪汉抬着某个发烧好几天的病友去医院,在门口遇见了她。那根本就不像她:她直接拒绝了。她说这是医院的规定。

当时我那个形象,她没能认出来。但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很庆幸。我希望她成为这个城市的精英分子,也不是流浪汉。我希望她到高楼大厦里去工作,在禁闭之城度过余生。这是我所设想的她最好的归宿。帮病友看病不成,意外碰到她,对我是更大的收获。一旦确认她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尽快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历练场去。

毫无疑问,我们这个病友在持续一个星期的发烧之后,死了。我们在公园里挖了个坑,将他草草埋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了缓解内心的悲伤,在公园里点起了篝火,围着篝火跳舞。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酒瓶,有的剩半瓶酒,有的只剩一口,一人一口,将瓶子里的酒喝个精光。要不是有酒精助兴,我们也开心不起来。到了后半夜,我们尽兴了,酒也醒了大半,有人开始哭起来。他们哀叹某一天自己也会这位死去的伙伴,就这样被草草埋葬。现在的悲伤,似乎是对刚才狂欢的报复。我们需要更多的酒,不然,我们无法说服难以安宁的内心。

于是,我们再次浩浩荡荡朝垃圾场出发,以报复禁闭之城的愤怒,将垃圾场翻了个遍,将所有瓶子都找了出来。不论是只剩半瓶的酒,还是整瓶整箱过期了的酒,统统搬回了公园。后半夜里,我们又一次狂欢。有了酒精的助兴,我们暂时忘了自己流浪汉的身份,忘了自己深处禁闭之城,忘了自己本来有机会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地方去。

尽管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我还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性:流浪汉的生活,虽然说迫不得已,但也是我的主动选择。要是我还算个自认为有能力、有勇气的男人,我一定会有强烈的离开这里的信念,而且会立即付诸实践。我绝不会在这里沉沦下去。这跟我不屑于跟流浪汉们混迹在一起是两码事。跟他们相处这么久之后,我理解了他们的痛苦:在禁闭之城,只有少数的幸运者,才能进入公民系统。大部分人必须离开——问题是,他们离开这里,不知道去哪里。在生存和尊严之间,他们选择了生存。如果流浪汉是能留在禁闭之城的最后办法,做个快乐的流浪汉就是唯一选择了。工厂、办公室、医院、旅馆、商店,都不愿意接受流浪汉。他们跟流浪汉之间隔绝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壕沟。

第一天,天气放晴。我们身上都湿漉漉地。太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们身上的水汽慢慢蒸发掉了,感受到一阵阵的暖意。有人开始咳嗽。有人浑身发抖,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我们走上前去,问他需要什么,他指着酒瓶。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伙再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在太阳的照射下,身体慢慢变冷。我们就这样,又失去了一位同伴。有人哭起来,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像喝水。

远处,某个穿着带兜帽风衣的人,露出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们这群人。她似乎有意要走过来,却一直在犹豫。她不停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我试着走过去。我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告诉她,赶紧离开,我们这群流浪汉不好惹。走到她面前,我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不管怎样,我们曾恩爱过。

“其实,那天我发现你了。我没有说出来,一直等机会出来找你。我没想到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女人说道,“你这样子,要怎么办哦。”

我催促女人赶紧走开。我几乎是朝她吼“你滚”。我不想她在这里受到什么伤害。看着女人匆忙离开的背影,我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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