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不怕死,我不敢断言。但当我看到女人没有大碍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心里压着的这块石头落下来了。在这种满意感的加持下,我竟然一时间忘了生死。当我呼吸喘不过气来时,我并无太大的恐惧。我觉得可以就此放手,没有任何遗憾了。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忘了我的使命,只觉得一旦看着女人度过了当前的难关,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由此可以安心离开了。
当我能够说出一两句话时,我劝女人赶紧离开,避免被我二次感染。我不希望女人因为我而陷入困境中。什么“无论贫穷与富贵,无论健康与疾病,都不离不弃”,我是不相信的。要是我身体不健康了,我才不想拖累别人呢。只要我身体扛得住,能够撑下去,就等着康复。要是扛不住了,直接放弃,又何妨?
“我不能走。”女人固执地说道。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会拖累你的。”我喘着气说道,“别让我为难。”
女人背过身去,发出小声的哭声。当她再次转过身来看着我时,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脸上已露出了笑容。
“你是嫌弃我了吗?”
这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其实,我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想这个问题了。我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艰难。女人大声喊“医生,医生”。隐约间,我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急匆匆跑过来。他们用什么道具,在我身上这里试试,那里试试。我只是觉得难受,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丧失。我防护站在上方某个地方,无可奈何地看着医生们忙成一团,女人在旁边小声啜泣。
我的身体漂浮起来,朝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飘过去。我离地面越来越远。俯身看下去,地面的村庄,那些鸡鸭鹅,那些绿油油的庄稼,城市的街道,那些店铺,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行色匆匆或是气定神闲的路人,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为了克服心中的恐惧,我不敢往地面上看。于是,我仰头看着天。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暗。忽然,我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天空里。宇宙的边界遥遥无期,而我一直朝外漂移。我稍微用力,脚下不停地交替滑动,拼命往上飞跃。
在太阳上,我经历了惊恐的一面。我完全堕落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根据我的记忆,太阳从极端黑暗转到极端光明的那一面,要经历数以光年。我并非不能等到那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以后——我只是无法忍受长时间的黑暗。这让我感觉非常糟糕。我想,如果我能有什么办法,将太阳快速扭转到光明的一面,那再好不过了。于是,我推动太阳朝一个方向转动。一束光打向我,照着我斜长的影子。我慌乱地寻找什么,内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为了地球上的人们。”
这个想法支撑着我。虽然我孤身一人,在地球上没有人在乎我,但我还是想让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过得潇洒惬意。为了他们尽快见到光明,我一定要推动太阳,让它尽快露出光明的一面。
我不知道在太阳上煎熬了多长时间,那真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和绝望。活着并不可怕。无知无觉地活着,永生着,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美好状态。可一旦有了意识,有绝望却没有希望,那就是一场酷刑,比死还难受。死亡,意味着意识活动停止,不会高兴,也不会悲伤。不会希望,也不会失望,更不会痛心疾首。也就是,因为意识而存在的各种感情和感觉,都一并消失了,那是一种没有生命,没有意志的冰冷的存在。物质就此消灭,又重生,没有意识会觉得遗憾或欣喜。那是一个不被感知的世界。我的所有焦虑、担忧和恐惧,都来自于感官。
我不知道该如何约束这颗浮躁的心,让它不再遭受恐惧的折磨。回想起在地球上遇到的几个女人,让我内心稍微好受了些。再回忆起跟她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从她们身上得到的愉悦,我竟然内心渐渐安定了。经历那些事时,我心情愉悦。回忆这些愉快的事情时,我再次心情愉悦。或许,我应该在有生之年,多多经历愉悦的事,以便在我经历磨难时,心灵有所寄托,感情有所慰藉。
奇怪的是,当我在地球上时,我竟然已遭受苦难为荣。我处处追求受苦,凡事往坏的一面去想。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他们说,太阳上的温度实在太高,会融化接近它的所有物质。我觉得他们说错了,不然,为什么我身处太阳黑子的一面,却安然无恙呢?我并不感到温度灼热。我只是恐惧漫长的黑夜。我预感到,这次黑夜将持续很多年,我只能无望地等待,凭借过去那一点可怜的快乐记忆,抵消一个人身处太阳风暴中心的孤独。
我逍遥快活的日子没过多久,太阳就刮起了一阵风暴。这阵风暴席卷整个太阳系,影响到了银河系。四季更替乱套了。一边是永远的白昼,一边是永远的黑夜,大风刮个没完,摧毁了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海水也被烤干了,露出阴森恐怖的海床,上面搁浅着鲸鱼的身体。其它生命因为尺寸太小,根本看不见,也就相当于不存在了。
我在这场风暴中晕头转向,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我察觉到自己正在被甩出太阳系,朝银河系漫游而去。我再一次开启了我的漫游之旅。我从一朵云,飘到另一朵云。忽然,有一朵黑色的云像碎冰忽然崩塌,我一脚踩了个空,无限地往下坠落。我害怕坠落到干枯的海床上,用力地蹬腿,却发现自己落在布满瓦片的屋顶上。我的呼吸将我往下拉扯,像是某个从地狱之门逃出来的恶魔,伸出它的利爪,一把抓住了我的裤腿,让我失去理智,被巨大的恐惧牢牢掌控。我越是想往上飞升,那只手就抓得越牢固,让我无法摆脱。
我想,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或者没有做什么,才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既然地狱的恶魔抓住了我的裤腿,我为什么不反击呢?于是,我朝树梢飞跃而去。在树梢顶端,那里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我心中大喜,伸手去拿剑。可那把寒光闪烁的剑,像是生了根,长在了树梢上。我不信邪,不认为自己搬不动。我试着用双手去拿,同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能驾驭这把剑。有了这个念头后,我不停地念叨着“我能掌控它,我能掌控它”,于是我真的将剑拿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可以一剑将恶魔的手看下来。在这个危急时刻,砍掉恶魔的手,是我唯一的逃生机会。就在这一念之间,我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准确无误地砍下去。
只听那恶魔大喊一声,庞大的身体沉入了泥土之中。地狱之门,缓缓关上。我的裤腿上,留着恶魔的那只手。我用剑割断裤腿,连同那只断手,一同往下坠落,直到再也看不见。而我手中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剑,也忽然不见了。我虽然想留下这把剑,奈何它不肯留下,那就随它去吧。
这时候,从下面传来一个声音。我侧耳聆听,声音有些熟悉。那哭声中带着哀怨和不舍。循着声音而去,我降落在一座瓦房的门口。晚风吹过来,无比凉快。经历了太阳风暴,不规则的季节变幻,我对重新坠落回到地球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慨。哪怕我在这所房子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听听房子里的人的哭声,听听他们诉说心事,能让我回归人性。有些人,需要理解。有些人,需要聆听。有些人,需要帮助。有些人,需要尊重。有些人,需要远离——这是另外一回事了。在这个难得的清闲时刻,听听陌生人的哭诉,使远离地球这么长时间后的我倍感亲切。
“你这是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你呦。我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喊你,你不回应。你怎么这么狠心不理睬我。”
我耳边隐隐约约响起这样的声音。当我睁开眼,确认自己是在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