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另外某个人,那会怎样?”
在住所昏暗的房间里,我如是问无面人。jchenghbgc这样的话,不能跟小店老板娘讲,不能跟公司的那个会计讲,更不能跟芙讲。跟她们中任何一个人讲,都会引发诧异。她们无一例外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无面人反问。
“假设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另外一个无面人。”我说,“你可以用他的身体,去做你脑子里想做的事。”
“为什么?”
“很简单。要是你用别人的身体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受什么打击、挫折之类,你可以置身事外。你用的是别人的身体,这具身体替你承受流言蜚语、侮辱、坎坷、唾弃。”我说,“好处都是你的,坏处都是别人的。就算他被人捅了或是打到骨折、瘫痪之类,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我们无面人没有这样的程序设置。”无面人说道,“我们有且仅有的跟人类情感相通的一点,就是我们偶尔也会怂恿同类去干我们想干,却不敢干的事。我们也会起哄。要是那事干不成,我们一起嘲笑他。要是事情干成了,我们当然会嫉妒。我当然也会嫉妒。我经常想,为什么是他不是我?可要是让我去做那种事,我是不敢的。我们无面人也有行为准则。”
听了无面人的话,我意识到他们正在进行某项疯狂的试验。这些人太过大胆,正在迈过机器与人之间的清晰界限,机器越来越像人,而人越来越像机器。我认为的人越来越像机器,是因为我看到人类所组织的那些公司、部门,分工越来越细,规则越来越多。管理人本身,也是一大极其头痛费脑的事。为了管理的便利,他们只能依赖规则。其结果,是规则凌驾于人之上,人不重要,规则更重要。谁不遵守规则,就被降职、处分、开除。一家公司或是一个组织不再是为了其中的人服务,而是为了规则的存在和正常运转。在这条规则链条上的人,越来越像机器——因为身在规则中的人,不得不让自己像机器一样减少出错率,言行举止也像机器一样刻板,避免触犯规则而遭到惩罚。
而将机器朝人性方面演化,则让我看到了机器人的野心。他们的大胆试验,其核心在于让机器人有人类的感情。在理性和严格执行某一项任务方面,机器远胜于人类。由此,我认为机器人的发展,也闯入了误区。对人类来说,情感是负担。失望、厌倦、单调、疲劳这些感情状态,都不利于规则的执行。对于固定的规则来说,不希望看到人类呈现出感性的一面。机器人或许误判了演化的方向,以为他们进化的目标是人类。他们不知道,人类正在不知不觉地朝机器人的方向演化么?人类发明了各种办法来约束自身,朝无情的机器人方向迭代。
我认为自己当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个进程,而我也不关心进程到了哪一步。我仍然为自己小小的而深感不安。要是我对任何事都不再有兴趣,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再去追逐,我还能有什么价值呢?我不会有走出去跟人建立链接的渴望,不会努力发展自己。与人类一直试图降低甚至矮化自身相反,我需要人类那样的——不管这种多么低级,却是我前行的动力。
“你不累么?”我示意无面人躺下来休息会儿。
“我从来没有试过像人类那样躺下来。你这么一所,倒是提醒我了。”无面人说道,“那么,我就借你的床躺下来咯?”
我点点头。无面人顺从地躺下来。
“翻个身,怎么样?”我提议道。无面人翻了个身。他的脸——他没有脸,他发出声音的那一面朝下,背朝上。我瞄向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个极小的要不是仔细看,无法看得清的开关。
“让我抚摸你的头,让你感受一下人类的抚摸是什么感觉。”
说着,我顺着他的后脑勺往下,摸到了那个开关。我有点儿紧张,手心都出汗了。内心有个声音在说,按下去,按下去。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了我的手,让我按下了那个开关。无面人发出轻微的一声“哧”,然后就没有声音了。但无面人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舞。
我估计我有三分钟来取下无面人的脑袋,将自己的脑袋换上去。为了让整个过程流畅顺利,我反复模拟了十来次。当我熟悉那种感觉后,将双手伸向自己的脑袋。我像是潜入了深海之中,视觉、听觉都不再起作用。唯有触觉让我能感知到自己还“活着”。我在一片茫茫黑夜中,身上湿漉漉地往前走。我摸到了漆黑的什么东西,将手里的东西顺着那个缺口按上去。由于有了之前十来次的反复练习,我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感。
当我再次恢复视力和听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酝酿了一会儿,我爬起来,将那具站着的身体,扶倒放在床上。接着,我将无面人的头安装上去。没有打开开关——我想,眼前这具躺在床上的家伙,恐怕要在无线信号系统里消失一段时间了。
我对自己换了这具全新的身体感到十分兴奋。我早就想这么干了。目前还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排异反应之类,我不妨做第一个。现在,我拥有了无面人的身体,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下了楼梯,拐过巷子的丁字路口,我直奔小店而去。老板娘忙碌而熟悉的身影立即映入我眼帘。要是她是另一个机器人,我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兴趣。她是那种通过视觉就能激起人类异性兴奋感的女人。不得不说,她很有魅力。作为机器人,我不能感受人类在这种情况下的身体反应,但作为那个年轻人大脑记忆的传承者,我内心涌动着正常人类的激情。我为她激动,并非她懂我、理解我、欣赏我,而是因为我对她有渴慕,是我想征服她,拥有她。
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而且是实在太好不过了。换身体以前,我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感觉,而是那个以前活过的年轻人的感觉。我虽然有他的感觉,但不能那么做。我的隐忍克制,是机器的程序。而那个年轻人的隐忍,却是人类的含蓄文化:纵使你对某个人再有兴趣,也要在表面上不露声色,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让我有了服从内心的底气:我可以摆脱——至少是暂时可以摆脱——人类文化的制约,以及机器程序的约束。
我也没有忘记我有机器学习的能力。我可以通过模仿、复制和激发,让内心的程序进化,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我自豪地意识到,原来我“可以掌控我的命运”。人类不受理性控制的感情是如此美妙而危险,就像是在走钢丝,刺激新鲜,但一般人绝不敢轻易去尝试。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体验。
我笑着走向老板娘。低头看柜台时,我无意间或是潜意识中看到了老板娘玲珑的身体曲线,那正是我想要的。我想,我跟她这么熟了,该怎么约她出去呢?
“我可以约你吗?”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到某个地方去。”
“可以呀,等我哪天休息。”老板娘爽快地回答道,“你看,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每天都在。”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每天都在这里,天天在这里,难免会厌倦。尽管她尝试各种办法,让生活尽可能“丰富多彩”,可她终究只能将自己困在这个小小的商店里。她分身乏术。我盯着她白里透红的圆脸蛋看。我想,今天晚上就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