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
和克鲁索还有其他艾斯卡们一起围猎,没有枪,只有锅和棍。之后大家一起吃了梭鲈,在沙滩上煎的,放了大蒜和沙棘做的汁。鱼还是活的。厨师迈克说,抠着它的眼睛,它就不咬人了。兰波和吧台两口子唱起了战争歌曲,穿过群山,穿过荒原……里克又讲起了故事。他说像豪普特曼这样的人就是在强暴这个岛。卡罗拉用凝乳给卡瓦洛治疗晒伤。她是这儿的治疗师,会弄草药的漂亮女巫。每天她都会给我们往洗碗间里送新泡的茶,昨天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然后是冰和她的手指尖,在脊柱旁边上上下下——冰块按摩法,对付我的脊背痛很有效,真是不可思议!天热起来之后,房子里的蟑螂更多了。现在每天早上都能干掉四五个,有时还会更多。
他们在服务员海滩上碰到了其他一些短工,蒂勒,飞毛腿,皮肤上密密麻麻长着雀斑的大高个西尔克,兰波的朋友羚羊,还有岛吧的圣地亚哥,这个人好像跟克鲁索关系很好。通常大家在一起时都是赤身裸体。埋那个两栖动物的时候艾德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特别理由的赤身裸体里蕴含着一种手足般的亲密关系,这是艾德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是人与人之间体现出的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切感,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密无间——同志般的其乐融融,假如有所谓同志情谊的话。这种赤身裸体就像是一个封印,一种奖励,艾德心想,奖励大家共同克服了羞耻感,但又不是丧失了羞耻感。羞耻感毫发无损地深藏在伙伴关系之中。如此一来,短工们之间打招呼的方式(贴脸)就很好理解了。这是艾德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小岛这个小社会,还有远超过小岛范围的大圈子。
走到最后的时候,克鲁索建议绕道去一趟斯维登哈根,“去我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屑。艾德一直到那时都没意识到,除了克劳斯纳,克鲁索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家。
水泥板路一侧伸出一条小路,通向浅海湾的方向。一处冰山堆石的顶上有一栋两层楼,被杨树遮得几乎看不见。山丘、房屋,从远处看去跟柏树很像的树木,这些都让艾德想起了画廊里的那些南部的风景画。
辐射研究所——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汽车入口旁的铁丝网里,牌子上的漆几乎全部脱落了,只剩下那些字母顽强坚守,也许是有人花工夫把它们给描了一遍。克鲁索从大门前经过,又走了几米,然后用自己那种半军事化的动作猛地趴下,从栏杆下面钻了进去。他们来到一栋瘦高的红砖房前,房子的底下一半被一个似乎是起防护作用的土丘围住,土丘上长满了草。铁门和门上的骷髅头标志让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破旧的变压器房,只是没有电缆。
“这就是塔。”克鲁索解释说。
没有窗户,屋里到处挂着毯子,仿佛要遮盖什么,毯子上散发出一股旧羊毛的甜丝丝、干燥的味道。铁梯子上传来克鲁索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灰尘钻进艾德的鼻子,他的鼻子不通气了。他慢慢地在羊毛迷宫里摸索着,但却找不到上楼的路。“没那么容易!”克鲁索在上面大声说,好像很得意。
藏在塔里的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某个小男孩儿的房间,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没有灯罩的电灯泡,昏暗的灯光照在乱七八糟的一堆照片、文章和图画上,中间有一张切·格瓦拉的大宣传画,一张沾满灰尘的广告画,上面是金属棕色的沃尔沃客货两用车。所有画上都布满了小黑点,就像生了什么病一样。艾德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克鲁索从墙上抽出几块石头,新鲜的海风吹进房间,对面放着床和柜子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可能是只猫,艾德心想。地板上到处丢着睡袋和衣服。
在一个类似射击孔的开口右边挂着一大幅像是出自儿童之手的画儿,那张粗糙的纸皱巴巴的,像反过来的墙纸,用钉在墙缝里的小钉子固定着。克鲁索把挂在电线上的灯泡拉到画跟前,拴在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铁丝上。
画由上下排列的三块颜色组成,暗沉而缺乏表现力的水彩让艾德一下想起了上学时的那些让人丧气的颜料,那些总是硬得跟石头差不多的颜料得花很多力气去调,要一直搅,搅到人心烦意乱,直到把画刷(画刷总是只有很少的几根,而且常常只有一根能用)狠狠杵在那块号称调色板的五彩斑斓的圆石头上,如此一来,这个艺术创作的工具通常就不能再用了。他的整个童年就是在跟各种劣质材料作斗争,那些陈旧无比的东西,这是一场充满了各种小声抱怨和大声咒骂的战争,但又很天真。在那个人生的早期阶段,艾德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并不是自己坏,并不是自己有问题。要不这些不幸的遭遇还能是谁的错?
“这是我们这个世界唯一一张真实的地图,艾德,真理地图,你或许会这样说。”
克鲁索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给始终一动不动站在房间里的艾德一个机会仔细观察那张纸。纸上到处是水渍和水渍的边缘线,也许是对落日的艺术化再现,艾德想,一种希登塞岛表现主义。一片黑色的上面是一片红色,再上面还有一片黄色,黄——红——黑,直到这时,艾德才看出这画里是一个头朝下颠倒着的国旗。一声细微的咔咔声——克鲁索双手抓着一个瓶子,非常缓慢地,几乎是隆重地拧开了瓶子上的盖儿。艾德认出了那个廉价的品牌,就因为这个牌子的标签是蓝色的,所以它也被称为“蓝色杀人犯”。
这三种颜色之外还有一些非常细的线条,这些细线在有些地方跟水渍线完全贴合。艾德很快从里面看出了陆地的轮廓,吕根岛和乌瑟多姆岛的轮廓线,达尔斯,[1]还有他们自己这个岛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瘦弱轮廓,嘴巴破碎的小海马,肿胀的脑袋冲着东边,这个小家伙的身体挺得直直的——一半在黑色里,一半在红色里。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在上面的黄色里辨认出丹麦王国和瑞典王国的轮廓。南边和北边海岸之间的红色里用非常非常细的线画着一些很难辨认的几何图案,虚线和实线纵横交错,整体看上去就像是织毛衣的图样或者裁衣服的纸样,小时候艾德曾在姨妈家的茶几上见过这种东西。这让人一下子很难理解——他姨妈跟这种画会有什么关系,这种像天书或者秘密计划一样的东西……
克鲁索清了清嗓子。艾德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地图上挪开。他感到挨着上臂的瓶子,凉凉的,他想抓住那个瓶子,就像机械地完成酒友之间的某种动作,但克鲁索牢牢地抓着瓶子,看着他的眼睛。
“仔细听我说,艾德。”
他脸上带着每次下达指令时都会出现的庄严神圣的表情,把酒瓶塞到艾德怀里,并且指指靠在墙边的那张床。“杀人犯”冲走了艾德嘴里的土腥气,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坐在床上也能看得清国旗颜色里的那些线条了。
克鲁索看看地图,又看看艾德,然后走到艾德跟前,从他手中拿回酒瓶。
“在这个岛上,”克鲁索指指希登塞岛,点了几下头,同时又摇了摇头,晃动的脑袋画起了圆圈,“我是说,这个国家……”他用酒瓶底儿在那幅画的黑色区域里比画着,酒在瓶子里发出清脆、愉快的咕咚声,“……根本没有一张地图是真的。在这个国家,亲爱的,不但河流、街道和山脉会移位,移得让人不知道它们原本在什么地方,就连海岸线也会移位,前进后退,像海浪一样……”
“这不是捕风捉影!”克鲁索高高举起酒瓶吼道,“我这儿什么人都有,测绘员,地形测量员,绘图员——那些知情人,就在这些遭遇船难的人中间,这些被边缘化的人中间……我听过他们讲的故事,艾德,令人发指的故事。”他喝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唇。
“比如那些从来就不正确的距离,伪造的海洋面积,伪造的宽度,伪造的地平线,从一个海岸到另一个海岸……”克鲁索用瓶子颈点点那片黑色,然后又点点那片黄色,跳过了中间那一大片染成红色的大海,“……根本就没有那么远!要按照那些地图,亲爱的艾德,你一辈子也不可能从山墙后那个漂亮的房间里看到默恩岛,不可能早晨直直地坐在床上,一边看着那片静静的,遥不可及的石灰岩,那片天真无邪的闪亮的白色,一边琢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周围究竟发生着什么,或者琢磨你为什么偏偏会到了这里……”
“不为什么。”艾德抗议道,但是克鲁索已经把酒瓶递给了他,一脸善意。
“这张图,亲爱的,是真的,像教堂里的那声阿门一样真实,阿门。”
艾德喝了一口,把酒瓶递回去。
“默恩岛,白垩悬崖,盖瑟小镇……”[2]克鲁索把那些地名一一数过去,沉浸在这些用小十字或者数字标出的地名里。
“那这些线条标的又是什么?”艾德想要忽略自己的不快。在服务员海滩上,他已经听过许多类似的怪异故事。据说普劳恩市有个人把一面民主德国的国旗铺在自家门口的地上,上面有锤子、圆规和麦穗组成国徽,结果从岛上被带走关了起来,据说关了许多年……不过门前的擦鞋垫跟真理地图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线是什么意思,洛沙?两岸之间这片红色里这些像刀痕一样的线?”艾德又问了一遍。
“这是亡者之路。”
克鲁索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他还沉浸在那张地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