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带来的亲切感让克鲁索和艾德走到了一起,使他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牢固。现在克鲁索也参与打烊后清洗洗碗间的工作,他甚至经常亲自把那个装着泔水的桶滚到外面去,还有那些自然而然落到艾德这个克劳斯纳最新员工头上的活儿。克鲁索用水冲洗洗碗间的时候,艾德手里握着秃头地板刷,蹦来蹦去地像在跳土耳其旋转舞。艾德用一种只有他能做得到的方式,始终紧随在跳跃着飞扫过瓷砖地的水柱后面——这是一种舞蹈,是为即将到来的夜晚预热。最后,艾德用抹布把地板擦干,洛沙把水管盘起来。他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把一只脚放在了艾德的头上,但并没有使劲。艾德抓住那只脚往下一坠。
整体看来,这已经不止是亲切,也不止是信任。从根本上来说,成为两人友谊基础的是一种共同的陌生感。两个人都没法谈论最让自己的心感觉沉重的那件事,而这个反倒比所有的坦诚相见都让他们更加亲密。没有合适的言语可以表达,所谓理解其实不过是正视这一点。反正已经无法挽回,只有诗歌才最能去除那些构成他们不幸(决定他们行为)的东西。他们互相为对方朗诵了特拉克尔的《索尼娅》,洛沙还把那张照片送给了他。套在磨旧了的袋子里的美丽微笑让艾德看到了G。他不断拿起照片,同时抚摸自己。每次凝望着那个女孩眼睛的时候,他自己的故事就和克鲁索的故事合二为一。“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艾德小声说着,吻吻装照片的那个陈旧的袋子,随即感到害臊,他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感觉。他对G的感情肯定并不是十分深,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她的脸。不过他又可以想她了,没有电车出现。他看见她坐在软椅里,在跟他说话。她的嘴在动,但他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她很严肃,看样子她想告诉他的事情很重要。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把手伸到背后,摩挲着驱蚊草的叶子。房间里一股柠檬的味道,艾德的心揪在了一起。他站在清凉的水井底部,四面是死气沉沉的存货们垒起的井壁,巨大的墓石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些东西啃噬着他的痛苦,把痛苦变成——距离感。
透过糊满污垢的窗户,艾德看到克鲁索又检查了一遍装泔水的桶,时不时的还把手探进去一下。尽管(或者是因为)自从C住到自己这里以后,他就没怎么睡过觉,尽管(或者是因为)这一刻他热泪盈眶,哀伤可能降临,但洗碗间让他有种安全感。他看着洗身仪式后水池边沿留下的痕迹:几根扎头发的皮筋,泡泡浴,一个皇宫饭店[1]小肥皂的包装盒。搭在放锅的架子中间绳子上的抹布还是湿的,艾德很费力才克制住把脸埋进抹布中去的冲动。
每次艾德冲完澡回到房间里,就会在床上看到一张旧的克劳斯纳抬头的信纸。他逐渐读到了那些克鲁索一直说想要结成集子的诗。“没有比弄一个集子更棒的事了!”一开始,艾德是在脚头那边找到这些诗,后来是在他的枕头上,就放在他晚上睡觉时在枕头上压出的那个坑里面——在我头的位置,艾德心想。
洗澡的时候,他眼前会浮现出那幅画面:泛黄的信纸,朝左或者朝右斜过去的诗行,戴着血红色帽子的字母。他仿佛看见克鲁索走进自己的房间,艾德想象中那就像是在敬礼,他的朋友在放下诗的同时鞠躬——他允许自己做这种想象。水从他耳朵上哗哗流过,他把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运气,任水流到哪儿是哪儿。
能看到默恩岛。艾德试了试辐条的眼镜,他一直让眼镜搁在洗脸池上,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他洗了洗镜片,用毛巾擦干净。他第一次看到了海浪在石灰岩峭壁前连出的那条细细的白线,还有岸边的树林,一条深色的带子,距离五十公里。
“啊,辐条。”克鲁索喊道。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带了白葡萄酒。他让艾德喝酒,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把腮帮子吸进去——他的眼皮一动不动地垂在半中间。他用手搓搓脸,好像很累的样子,不过那只是打算开口说话而已。
“你在洗碗间工作,所有的话都对着水池说过上百遍,直到那话成为真的。实际上你非常想沉进去,潜在里面,但是现在只要手在里面打转就已经足够了。加上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下水的声音,荡向左边,荡向右边,盘子摇晃着沉向池底,像沉船一样。你那些诗句也失了位置。一摞摞沉向池底的盘子发出闷响。你可以拯救一切,清洗、摞好、擦干——每种声音都像是一个洞穴,一种语言,艾德,这个你懂,因为你就住在声音里,你就是从那儿在问,也就是说:所有的话你都要重复上百遍,对着自己的耳朵。你可以忘掉词的意思,或者这样说吧:打破语义三角。一开始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玻璃杯和茶杯叮叮当当,盘子乒乒乓乓,餐具当里当啷,加上难以忍受的高温、闷热、污垢、油腻、眩晕和恶心……你会觉得只有损失,但实际上,你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没有失去什么人,艾德,没有失去谁。你就继续轻轻地自言自语,用你的声音,直接叩响词语,用你的声音,上百次,对着自己的耳朵,然后你就能听见了……”
洛沙纯净的语气。在真理地图前就是这样的声音——圣洁,像唱歌一样。艾德开始明白其中的关键,那就深藏在他的存货里。诗是一种反抗,是寻求解脱的路,一种非常强大的可能性。克鲁索给他看了一些书。最多二十本书,他称之为自己的“藏书”,其中有列奥·舍斯托夫和根纳迪·福斯德伯格这样艾德从来没听说过的作家,也有巴贝夫,布洛赫,卡斯塔尼达这样的人物。[2]
“思考让事情变得可笑,艾德,什么都成了故事,我们永远到达不了诗的核心。那些超现实主义者也很可笑,因为他们试图用技术手段回避问题,达达派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把一切都打碎,然后等着有人来说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的声音,它就像音乐,要从词语里发现一片天地。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的声音,一个充满空白的空间——一个为了赢得时间而存在的地方。”——克鲁索摊开大手指着房间的地板:地板裂开,几堵墙像书页一样翻开,艾德看见了洗碗间,他看见两个诗人并肩而立,站在各自的洗碗池前。一位伟大的诗人,未来他将会进出于这世界上最好的出版社,另外一个披着罗马长袍,手里拿着铝制的餐具,他还真能用那餐具写字,他站在伟大诗人身旁,不断地做着记录。
艾德喜欢克鲁索对自己倾诉,克鲁索说话的时候或许偶尔会忘记他,但他并不在意,就是听几个小时也没问题。克鲁索的声音给这个世界笼罩上了另外一种光。说到底就是一种态度而已,一种复杂的,同时也是唯一可能的存在形式。克鲁索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态度,这就是克鲁索——一种奇特的混合物,包含着几达禁欲的严格和克己,同时还有近乎狂热的果决,加上对奇幻和禁忌的偏好。禁欲的狂热,如果这有种东西的话,纯洁与义无反顾的奇特混合,洛沙或许就是靠这个赢得了短工们的心。此外还有他那种神圣的严肃,静静振动着的气场,或者说——克鲁索能量。
一切都可以是宝贵的,一切都可以是重要的。仿佛关键就在于听、看、活着,从现在就开始,随处可能都隐藏着诗句,一个恰当的词。于是洗碗的工作和糟糕的环境也获得了完全不同的意义,浮木、锅炉、泔水桶,饭馆里最普通不过的各种组合,这些都可以成为诗的一部分。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气——这是一道光,一个灯塔,从现在开始为艾德指引方向。征服,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他猛然想起,不知道克鲁索是不是参加了洗身仪式,不知道克鲁索是否看见了他们,触摸了他们,是否用自己灵巧的手为他们洗了身,是否用了那些抹布。他仿佛看见C蹲在自己那个洗大件的水池里,他看见C完美修长的脊背,脊柱上那排长长的突起,看见抵在她胸前的两个白色的、尖尖的膝盖,撑在水池底上的双手。他还看见了克鲁索,正从一个水池走到另一个水池,分发着皇宫酒店的白色小肥皂。
[1]皇宫饭店(Palasthotel)位于柏林,2001年被拆除。
[2]巴贝夫(Fran?oisNo?lBabeuf,1760—1797),法国大革命早期的政治鼓动家,空想共产主义者。布洛赫(ErnstBloch,1885—1977),德国哲学家。卡斯塔尼达(CarlosCastaneda,1925—1998),秘鲁裔美国作家和人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