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告诉艾德,要摆脱C在自己心中勾起的欲望不会很容易,但那感觉突然有一天就结束了。遭船难的人在一片黑暗里轻声说出他们的名字,但几秒钟之后他就已经记不起了,甚至记不起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说过话。他经常会突然进入梦乡,就像昏倒似的,也不会再纠结于如何忍受黑暗中挨着自己的这个身体或者那个身体。秘诀就是,闷头睡觉。
睡过这些天后,艾德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任由克鲁索去分配,不过这个伙伴他现在几乎看不见。因为那个叫格里特的遭船难者,他曾经模模糊糊地产生过一个想法,仿佛这些非法留宿的人都是克鲁索选派的使者,是他本人的代表,能让自己有可能和克鲁索保持亲近,如今,这个想法更明确起来。他能听到克鲁索在想什么,甚至能听到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各种消息化身为遭船难的人,在午夜前悄悄溜进他的房间。乌托邦幻化成遭船难的人,艾德想象着可以闻到他们的味道,听到他们的声音,能够(在他吵嚷不休的饥渴终于安静下来之后)从他们身上学到东西,不管这些人是在他旁边摊开了身体躺下,还是直接在地板上睡下,或是先在门那儿僵立一会儿,站在黑暗中让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个性真不一样,艾德心想。这些他都见识过,都了解,但现在他还是觉得这些客人不一样了,变了,特别是,他们没有了失败的印记和那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这些人停住嘴的时候,艾德会小声地要他们再多讲一点,把所有的都讲给他听,关于克鲁索那个伟大自由的全部故事。大多数人都能明白艾德想要什么。那就像是小孩子的愿望,睡觉前想把他的童话故事(他最喜欢的那个英雄的故事)再听一遍,然后再听一遍。有些人则把这个当成了考试,最后一个测试,类似于这个夜里的入场费,这是睡觉前要为陡崖上这个宝贵的栖身之处做的最后一件事。经过了海滩上的课程训练,那个汤,洗身,还有制作首饰的那几个小时,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事会让他们感到意外了。
他们一开口,曾经的生活(生活中的困顿和纷争)就仿佛在小岛难以言传的氛围中得到了升华。在大海的波涛声和永无休止的剧烈运动中,在早晨清凉的海水中,在不断从眼睛直接吹进大脑里,并在那里解放了思想的清新海风中,他们的生活得到升华。他们的故事不断回到从高地对小岛的俯望上,那是所谓的海岛大观景台,让人难以置信的美景打开了他们的双眼,对万物之始的某种记忆被召唤回来,那是对自己的回忆。的确经常有人提到一个孩子气的愿望,说自己想把展开在面前的这个脆弱的小岛——左右两边是大海,中间是那条娇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的陆地——直接贴在心口上……
几乎没有哪个非法留宿的人不提到一件事:他们久久地盯着那片雾气,小岛最南端的尖角就笼罩在这片雾气中(很少能真的看到那个角,事实上基本上看不见),这时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到这时已经变得多么费解,多么让他们感到压抑:这是彻底的围困,自我就像是一条多愁善感、嗜酒成性的狗缩在窝里,它被夹在各种东西之间,孤独,遭到厌弃,感到耻辱。黑暗中的人就这样小声地讲述着,或许讲得并不对路,但艾德想听,什么都想听,这种黑暗中的讲述让他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温暖,他静静听着,一动不动,体味着那温暖如何变成共有,感觉他们仿佛成了一个整体。他看到这些人如何毫不费力就成了这个岛的自己人,某种厄运的老熟人。这厄运一直就在,而且还会一直存在下去,但其中似乎又蕴含着希望——假如有足够的激情的话。希望就深藏在厄运当中,艾德心想,这种悖论只有在某些诗里才碰得到。那些诗对他的意义甚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他现在也许可以认为那些存货们闭嘴了,没有有轨电车,没有刺耳的“吱吱”声,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耻感,分布在广阔战线上的羞耻感和嫌恶感。但到最后,这些感觉他也累得顾不上了。
要想说清小岛给人的影响力,还真是没有很好的比喻。很多人解释说,这个反正是没有语言能够描述的。他们顶多就是说自己在那个地方,在海岛大观景台,突然又开始能感觉到了。克鲁索说这是被掩埋了的根,所有的一切最终都要回归那里,“要回家”,那个提到狗窝里喝醉的狗的人做了这样的总结。那个人在门口又站了很久才在艾德身边躺下,艾德还在专心地听,那人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波涛哗哗,松林沙沙。
不管这些夜里来的人讲的故事多么五花八门,甚至滑稽可笑,也不管他们的表现多不一样,讲的时候是站,是坐,是急促还是迷迷糊糊,艾德总能从这些黑暗中的讲述里听到克鲁索的声音。克鲁索的话在这些遭船难者和无家可归者的讲述中继续发着光,而现在这些人在艾德看来几乎就是禁欲的化身,是不能触碰的。有时他会觉得克鲁索就在自己的耳边轻声细语,仿佛在用他那独特的音调抚摸自己,弱化的辅音,含混的发音……
“这个岛是第一步,你懂吗,艾德?就在这个岛。大多数人几个小时后就能触摸到那个根。这根过去就钻进了我们的身体里,不是在出生的时候,不是在这几天,或许有些人会那样想,但不是的,我认为:是从人类有了思维以来。假如我们能触摸到这条根,那就能感觉得到:自由就在那儿,深藏在我们心中,那里是它的家,隐藏得就像我们最深层的自我一样,那就是我所说的自由。它是最深层那个自我的思想,是历史上那个自我的思想,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叫醒它而已。它经常被囚禁在昏厥的状态中,囚禁的形式有很多种,艾德,恐惧、噩梦、抽搐、麻木不仁,还有那些垃圾,没完没了的垃圾,我们活一天,就在我们身上压一天的垃圾。这是这些垃圾的惨败,争名逐利、权力、占有欲、占有,所有这些生了锈的、有毒的、灰烬般的垃圾。当然,那个根有时已经腐烂或者干枯——那是些废人,维护黑暗势力的人,自暴自弃的人,但他们中间没有这种人,艾德,否则他们就不会到岛上来了。他们感觉到了那条根的存在。”
克鲁索的音调。
艾德想起来了。他仿佛看见洛沙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地说话。他曾经躺在高处的峭壁边缘上,看着下面那群突然围坐成半圆形的人。他当时正一个人游荡,先呆看了一会儿海浪,试图弄清那儿的一只鸬鹚扎进水中的节奏。二十秒,十二秒,二十秒,后来他睡着了,再醒来时就看到了那些人,克鲁索的一小群人。他们在做首饰,把鸟的脚环串起来,拧牙医用的细铁丝,耳环,一对20马克。在乌托邦里,上午工作三个小时,然后休息两小时,搞“文学研究”,这是托马斯·莫尔的表达方式,[1]克鲁索给他念过。
风变得强劲起来,海浪声盖过了说话声。一个遭船难的人举起胳膊,或许那是格里特,她总是什么都想知道,但从背影艾德辨认不出是不是她。克鲁索回答了些什么,同时指指海面。大海。不容置疑的广阔,压倒一切的气势。再看自己这可笑的促狭。所以大家才上这儿来,艾德心想,他们要来看看世界的尽头,亲眼看看,前仆后继。
那只鸬鹚不见了。笼罩着落日光芒的默恩岛矗立在海中,艾德觉得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真实。一条微微颤抖着的海浪线将水、陆地以及岸边陡峭的石灰岩分隔开,石灰岩从白色慢慢变成浅灰色,看上去跟艾德躺的这个陡崖很相像。默恩岛就像一面镜子,艾德想,一面能让人看到彼岸世界的镜子,那是欲望最初始的形象。阳光慢慢地在翻滚着巨大蓝灰色波浪的水面上降下一座金桥。年复一年,那水啃噬着高地西边的海岸,越啃越深。在金桥的中央,一些火堆血红色的轮廓闪着光,那是海底居民聚居区里的开阔地,是海底的光,耀眼的倒影,仿佛沉睡海底的维内塔城[2],随时要刺穿波罗的海的海面,像另一种力量,一个别样的地方,它横空而出,终结所有的倒影,永远。
“有时,这是一项非常痛苦的工作,”克鲁索在讲课,他指的并非是那些牙科的细金属丝或者鸟的脚环,“你们必须先把那个根……你们每个人……这就是说……”风向又转了。
海洋研究者不久前才发现那个城市,就在几个海岸之间。“想想看,他们住在那下面。坐在桌子旁边,散步,自由自在,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嘴里念叨这样的话让他感到很舒服——洛沙知道这片大海是个坟墓。
风朝西面吹,把那些话推向水面,推过金桥。艾德看见巨大沉重的暗流交汇到一起,这些暗流突然显露了出来,就像光组成的河流。
“没有人非得逃走,从来不……”
“很多人知……”
“半个国……”
“自由让我们……”
“……召唤并且为之服……”
“独一无二的朝圣之旅……”
“……开始了。”艾德小声说。这些遭船难者没讲完之前,他不想睡,但后来眼皮还是忍不住耷拉了下来,他又体会到了儿时那种沉重、纯粹的疲惫,那种疲惫能够让人从童话直接滑进梦乡,从这个世界滑进另外一个世界,从一个故事滑进另一个故事,没有门槛,没有边界。
在梦中,艾德看见岛上人山人海,港口、荒原、高地和沙滩——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全是人。就连防波堤上,还有从岸边海水中露出来的那些冰河时代留下的岩石上蹲的都是。这些人就像懒洋洋的大海鸟,只是没有羽毛而已。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他们的喃喃自语到晚上都能听得见。那声音混在波涛声中,爬上他的窗户。沙滩上到处都是粪便和腐烂的海草,海草中,死去的小鱼还有其他垃圾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