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七月的童年也在“弹格路”上玩耍过,所以他特别激动,他蹲下身用手抚摸着粗糙的路面,眼睛有点湿润。
四十多年的时空就这么一步跨过来了,太不可思议!
彭七月拿出从城市档案馆拷贝下来的旧地图,虽然是1980年版的,但是从1966年文革开始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上海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市政建设,因此地图上的变化不大,不象现在,每隔半年就要推出新版地图。
他现在的位置是南市区的石皮弄,别以为石皮弄是一条小弄堂,其实很大,它西邻松雪街,东靠河南南路,南抵复兴路,北面是方浜中路。这块半平方公里的地域,2000年以后已经全部拆迁,变成一个叫“太阳都市”的高档住宅区,划入了黄浦区的版图,“石皮弄”这个有典型旧上海风味的名字,从地图上消失了。
已故画家陈逸飞在拍摄电影《人约黄昏》时曾在松雪街取过景,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看看这部电影,这大概是唯一的影像纪录了。
彭七月提着黑色人造革旅行袋,象从外地来上海的采购员,背着一只军用帆布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帆布上印着那行著名的“为人民服务”,还有毛主席的头像。这是他从重庆南路一家旅游户外用品小店里买来的,店主告诉他,时下最酷的旅行背包不是NorthFace,而是这种土得掉渣的帆布军用包。
“轮回呵,1966年也在流行这种包……”彭七月心里说。
“朋友,看看这个吧!”店主指着柜台,那里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毛主席像章,大的粗如碗口,小的就象一枚戒指。
“昨天来了个大胡子老外,买了十个,全部别在一顶磨损得起毛的军帽上,戴在头上兴冲冲就走了。别以为人家穷,他给我的名片,还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亚太地区总裁呢!”
彭七月心想,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百个这样的像章吧,咱也做回倒爷,至少把路费挣回来。
穿过石皮弄,来到河南南路。一辆66路公交车从他面前驶过,车尾冒出浓浓的柴油味。这种铰链式的巨龙车型,有三扇车门,比现在的空调大巴士还要长,让彭七月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想拦一辆出租车,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出租车”大概要在二十多年后才在街头出现。
街头的汽车,除了上海牌轿车、苏联的伏尔加牌轿车,就是东风、解放牌卡车,还有一种叫“小乌龟”的载客车,其实是一种带车蓬的三轮摩托。除此之外,更多的就是自行车了,都是28寸的永久牌或凤凰牌。
彭七月没有骑过28寸的大车,跟很多人一样,骑的是26寸的捷安特。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彭中国的车技相当好,好到什么程度?他可以一边骑车,两只手不握车把,端着一碗大排面吃。
彭七月一路走着,欣赏着1966年的街景:
沿街的墙上,毛主席和林彪的画像随处可见,与之辉映的是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大字报,墙上、门上、电线杆上、移动的车身上,凡是能贴的地方,都成了大字报的天下,上海成了一座纸糊的城市。
“愤怒声讨三家村!”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
“把资产阶级的杏花楼砸个稀巴烂!”
一张刚贴上去,浆糊还没有干,新的大字报就覆盖了上去,如此一张一张叠加起来,竟有寸把厚,有的干脆往高处贴,你贴到两米,我贴到三米,发展到要搭人梯去贴大字报,中国杂技在国际上一直拿金牌,估计与此是有血脉关系的。
彭七月正在饶有兴趣地张望,从北边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队首扛着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敲锣打鼓,满脸兴奋,还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那情形就象球迷们为申花队拿了中超冠军而欢天喜地,彭七月知道,这是在庆贺又一条“最高指示”的出炉。几个人站在一辆慢行的卡车上,有的散发红色传单,有的挥舞着手里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声嘶力竭喊着口号: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路人都驻足观望,随之振臂高呼,彭七月也跟着喊了几声,挥了两下胳膊,然后把手伸进了黑色旅行袋……
袋里有一台佳能DV摄录机,隐藏的镜头对准了外面,这可是珍贵的影像资料,能证明自己确实返回了那个年代。
3
河南南路、蓬莱路口的一幢暗红色砖墙的建筑物,解放前曾是沪南警察局,解放后变成了南市区公安局。
此时,公安局里传出震天的口号声,大院里正在开批判大会,三个中年人双手被反绑着,强迫跪在地上,人的胳膊象飞机展开的双翼,这种姿势俗称“坐喷气机”。他们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用黑色的毛笔打了大叉,台下有一百多个人,都是基层民警和家属,群情激愤,有人在控诉,控诉完有人带头喊口号,众人随之高呼,很有一套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