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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作者: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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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湖州少年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柳丝垂堤。太湖畔,一对少年男女正在绕着一排柳树追逐嬉戏。湖面波光粼粼,长长的柳丝直拂下来,被微风轻吹,微漾起轻轻水波,一圈一圈扩散开去。那对少年男女看上去天真无邪,充满了和春季一样盎然的生机。湖边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老人,低垂着头,双手笼在袖中,现在正是春寒未褪的三月,坐在阳光下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能惬意的感受这盈盈无边的太湖春色。

那少女绕着树打转,少男则跟着她追,两人之间始终间隔着数丈距离,不知为何,男的始终追不上女的。但相隔距离一远,那少女似乎故意就放慢一点脚步,等那个少男。两人都是十多岁年纪。男的只不过十五六岁,女的更小,看来只有十岁模样,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龄。他们身上褴褛的衣着透露出他们的生活处境寒微,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但生活的困苦显然无法在压抑他们天真的快活,他们脸上的笑意依然和江南三月一样灿烂,眼睛依然像太湖水一样清亮。

少女回头大声叫:“天冲哥哥,你追不上我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按理说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绝无追不上一个小女孩的道理,但那男孩竭尽全力,确实追不上这个女孩。那女孩奔跑极速,犹如一只乳燕般轻快。奔跑之际,一棵树上的燕巢内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巢中的乳燕似乎被他们的欢快渲染,又或者是受了他们的惊吓,小小的眼睛望着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竟不慎从巢中摔了下来。那女孩忽然纵身一跃,身姿曼妙,轻盈得如同一片柳叶。她伸出双手去轻轻一托,便接住了那只下坠的乳燕,落下地时双足轻点,又纵身起来,恰好到燕巢的高度,将那只受惊的乳燕送回巢中。男孩呵呵笑着赶过来,说道:“我终于追上你了,瞧我不抓住你!”那少女一闪,躲开他咯咯地笑:“这样不算,你赖皮。”两人说笑着慢慢向远处走去,直到背影渐渐消失。

湖边那低头似乎在打盹的老人终于慢慢抬起来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好身手,好资质!”

那两个孩子离开太湖边后一蹦一跳的一直向郊外一座小小破庙而去。庙门口聚着三两个乞丐,其中一个坐在门口倚着庙门,挡住了进庙的路。每个乞丐都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捉着虱子,即将落下的夕阳染的满天红霞,淡金色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只有太阳和月亮在永不吝啬的给他们所需要的光辉,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的人,都能得到同等的待遇。

“我们回来了!”小姑娘欢快的叫。门口的乞丐没抬头,把腿缩了缩,算是让了点道儿。另一个乞丐抬起头来,朝她咧了一下嘴,算是招呼了一下,满是胡碴和皱纹污垢的脸上,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生活的艰辛显然让这些乞丐渐渐淡忘了什么叫笑,甚至也没有悲伤,只剩下淡漠。两个孩子显然是十分习惯这样的态度的,毫不介意的从门口那个乞丐让出的一点道挤了进去,其实大半是从他腿上跨过去的。进门后,两个人同时惊叫了一声。庙内的地面满是灰尘和枯草,正中有个佛像和神龛,供桌上一无所有,若说一无所有也不恰当,毕竟还有两个极残破的烛台和一桌子灰尘。桌子下面却躺着一个人,蜷着身子,半倚着桌腿,满面的血污,一动不动。乍然一看,却也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

“何伯!”小姑娘叫了一声走上去,弯下腰去看他。男孩也走上去,蹲在供桌前。那满面血污的人依旧不动,似乎连气息也无。“他快解脱了!”门口一个乞丐毫无感情的说。“什么解脱了?”女孩瞪大眼,回过头问。在她这个年龄,一时还无法理解。“就是快要死了。”另一个乞丐微带嘲讽和凄凉的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早来倒也罢了,下世可要投户好人家,有吃有穿的,别饿着冻着。”他叽咕着,似乎对死亡还有几分憧憬。

“何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男孩皱着眉说,毕竟是年轻,他对这些乞丐看待生命的消极还是很不赞同,对生命也未能麻木。“他是被人打成这样吗?是谁干的?”

一个乞丐慢吞吞的说:“饿狠了吧,去抢黄老板家狗食盆里的一个包子,结果让狗咬了,他就踢了狗一脚,黄老板正好出门看到,吩咐家丁将他打了一顿,就成了这个样子。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晕在黄家不远处的道上,我和大柱把他背回来的。还是听周围看见的人说才知道的。”

男孩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紧咬着下唇,篡紧了拳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女孩一跺脚,睁圆了眼睛,大声道:“我去宰了那个老乌龟!”一个乞丐懒懒的道:“宰谁啊?你一个小孩子家,被人一拎就扔八丈远了!”女孩愤愤道:“我偏要去试试,难道让何伯这样白被人打了不成?他们有钱人的命是命,我们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她的性子显然十分急躁,说去就跳起来转身向庙门外冲。男孩站直身子,一把拉住她:“你想干什么?别什么事都不自量力的逞强,就算你真能杀了黄老板又有什么用?天下间像他这样为富不仁的在所多有,难道你能杀得光?再说杀人是要坐牢的,他们家有的是钱,转眼就把你送上断头台,或是抓了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孩跳着脚怒道:“你别拦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就是要去杀了那个老乌龟!你放手,放开我!”她想甩开男孩的手,但她年纪幼小,身材瘦弱,又是个小姑娘,怎能挣得脱?男孩拦住了她,微怒道:“二娘!你再这般冲动,胡乱行事,非但不会对何伯有所帮助,只怕还会连累了大家。那黄老板如此横恶,乃湖州一霸,倘若闹起事来,我们这群人在湖州再也无法立足事小,只怕全被他暗里杀人埋尸也未可知。莫说无人替我们申冤,纵然是官府知道有我们这样一群乞丐被杀,也绝不敢得罪黄家。你自己或许不怕死,难道要连累大家与你一起受累?” 那被叫做二娘的女孩终于沉默下来,慢慢地也不再挣扎。男孩这才放脱她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与破庙内的乞丐,都是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大多数乞丐,无非也是被贪官土豪所害,卖田卖地,家破人亡,尔后在乞丐生涯中相互结识,才聚到一起。男孩名叫邵天冲,他尚记得自己的姓名,却完全不记得七岁前的事,对于自己的家乡,父母,来历,已然全无记忆。只知在流浪中结识这个叫二娘的小姑娘,见她年幼,孤苦无依,后来一直照顾她,与她相依为命。乞丐群中的人聚散无定,唯有他们俩从未分开。二娘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更是一无所知,自她知人事以来,便是乞讨剩菜残羹,捡些垃圾为生,甚至连姓名也无。与她一起的一个老乞丐曾说过,她似乎排行第二,小名二娘,但老乞丐年迈,再问便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上来。直至那个照顾她的老乞丐一死,更无人知道她的身世。二娘素来性子急躁,喜欢惹事生非,幸而她对邵天冲的话尚且听从,否则以她的个性,自然已冲出破庙,真要去杀那个为富不仁的黄老板了。

暮色渐渐降临,如血的残阳终于要收尽它的余晖,陆续回庙的乞丐们各自取出白天乞讨所得,勉强果腹。吃完了这一顿,他们便不知还是否有下一顿,自然他们也不会多想。二娘摸出日间讨到的半块饼,递到何伯面前,叫了许久,才见他微睁了双眼,眼珠左右转动一下,不知是想表达何意,便又合上双眼。二娘无言,捏着那块饼,怔怔的坐在地上。邵天冲走上来,握了握她的手,捡些枯草盖在何伯的身上,在她身边坐下。这一夜众乞丐格外安静,唯有何伯微重浊的喘息声回荡在夜色之中,上弦月犹如一弯黛眉,俏生生,冷冰冰的挂在夜幕上,将它淡淡的清辉透过破瓦投射在破旧不堪的古庙之中。乞丐们一个接一个的入睡,唯有年幼的二娘大睁着双眼,看着庙顶的破瓦,依稀的廖落的寒星。邵天冲辗转反侧,也是难以成眠。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感到疲倦之极,渐渐合眼。

二娘朦胧之间,似乎听得一阵悉索之声,陡然惊醒。她先是睁眼呆了一下,随后想起供桌下的何伯,立即坐起,借着昏暗不明的月色望过去,何伯依旧蜷在供桌下,只是原先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已然停止,一动不动的倚着供桌。二娘心中渐渐发凉,趴在地上慢慢爬了过去,轻轻伸手在何伯脸上探了探,在他尚觉温暖的脸上摸索了一下,却在他鼻端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二娘呆了良久,慢慢跪起,坐在双腿之上。一向喜欢吵闹叫嚷的她,竟一反常态的安静。庙内的乞丐都在入睡,天地之间安静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人。终于她扶着供桌的腿站了起来,轻轻的,悄悄的走出庙去。走出了几丈,她开始飞奔起来,向镇上冲去。

天尚未明,邵天冲已经醒来,想到何伯的事,心中十分痛苦,却又充满无奈。他轻叹一声,坐起身来。月色斜斜从庙门射进来,他身边空空如也,二娘却不知去向。他惊跳起来,四下一看,除了横七竖八躺着的乞丐,就是供桌下蜷着的何伯,并无二娘的踪影。他走近供桌,弯下腰去,心中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伸手一摸,触手僵冷,何伯已是气绝。邵天冲心中想到了什么,暗叫一声苦也,几乎要大叫起来。他立即转身冲出破庙,也向镇上冲去。

邵天冲到了镇上,已听得鸡啼之声,东方微白。时值初春,春寒料峭,他缩了缩肩,焦急不安的在镇上最大的绸缎庄老板黄贯家门口转来转去,黄家大门紧闭,门口的碧纱灯笼轻轻在晨风之中摇晃,似乎平静之极。他呆了呆,有些许茫然地看着黄家的朱漆大门,门口两只石狮子硕大威武,颇有凶恶之态。稍倾,黄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有人拔了门栓,即将打开大门。邵天冲立时闪到街头转角,探头而窥。只见黄家一个家仆搓着双手将门打开,打了一个呵欠,四下里看了看,又缩回院子去,将两侧大门拉开到底。这一切都正常之极,正常的出乎邵天冲的预料。他纳闷的想:“难道我所料有差?二娘并未来黄家闯祸?还是黄家人尚未发现?”苦思之下,并无结果,他继续在街角一直蹲到天明,仍未见有异象,不由得奇怪之极。黄家的家仆进进出出,打扫门口灰尘,拂拭石狮,一如往常。邵天冲又是奇怪又是焦虑,担心二娘去向,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破庙。

然而走近破庙之时,他已听得庙内高声喧哗笑闹,竟如集市或节日一般。邵天冲大愕,不由放慢脚步,险些疑心自己走错了路。他慢慢走进庙,只见庙内正中升了两堆火,一堆上架着一只肥鸡,一个乞丐翻转烤着,油滋滋的滴入火中,焦香四溢;另一堆火上架着一只破瓮,其中沸水翻滚,也在冒着一股香味。邵天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呆呆站在门口无法动弹。二娘正蹲在一堆火前添着柴火,听到脚步声,抬头微笑道:“天冲哥哥,你回来了!”邵天冲脸上殊无笑意,一脸怔愕不解之色。二娘招手道:“过来呀,吃东西。你看我买了许多好东西。”

邵天冲仍是大惑不解,问道:“哪来这许多东西?你去哪了?”二娘尚未回答,旁边的乞丐已道:“她去黄记绸缎庄借的钱。”语气中带着戏谑玩笑之意,显然言不附实。邵天冲又怔了一下,心中感觉有些不妙,已隐隐猜到,脸色微沉下来,问道:“你去绸缎庄做了些什么?”二娘小嘴一撇,道:“我去劫富济贫了。你不准我杀那个黄老乌龟,我就不杀,不过我把他家金银珠宝掳了个一干二净,四处散发了去,现下他恐怕还未发觉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邵天冲心往下沉:“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让黄家发现,他家在湖州如此财雄势大,我们非但在湖州呆不下去,而且只怕小命不保!”

“有什么大不了,从昨夜我去他家借钱之时起至今已有二个多时辰,他尚未发觉,又怎会查到是我干的?再说我并未留下多少银两,大半散发到湖州各户百姓家中,他还去哪查?哼哼,这回要叫他心疼死,谁让他仗着有钱,欺负穷人,没有人性,没有良知,我没顺便取下他脑袋已经算是他万幸。”二娘肆无忌惮地说,以她的年龄,她的个性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什么叫害怕,只知道想做就要去做了,完全不计后果,对于邵天冲的话,自是大大不以为然。这些乞丐吃上了顿没有下顿,连自己三天后是死是生都难预料,纵然知道后果,也懒得去想明天的事,都在大块朵颐,谁也没有害怕之色。邵天冲脸色颇为难看,在火堆边坐下,不声不响。二娘道:“天冲哥哥,吃东西啊。”伸手撕了一块鸡腿递给他。邵天冲却不去接,冷冷道:“我不吃,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种不义之财买来的东西,我是怎么也吃不下。”二娘一怔,她不懂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邵天冲的语气却是听得出来的;一翻好意换了一鼻子灰,她不免有些不快。但她素知邵天冲的个性,他若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不愿意,无论怎么说也没用。当下撅了撅小嘴,自己拿着鸡腿咬了一口。邵天冲又道:“黄家固然是剥削百姓夺取的金钱,可是你用这种手段自黄家取来,也一样属不义之财,这份肮脏的钱,你散了也就罢了,原本属于百姓,还给他们也属情理。只是我们自己坚决不能用这份不干不净的钱财。吃完你们得为自己的去路想想,最好我们立时离开湖州,否则黄老板可能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他现下还未发觉,但立时便会发现,他家乃湖州第一大绸缎庄,以他的财势,将我们打入牢中慢慢折磨毫不困难。”众乞丐这才开始觉得有些惶恐起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邵天冲问道:“你身上还有剩余钱财吗?”二娘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珠宝。邵天冲道:“你将这些散发给大家,然后分头离开湖州,走得越远越好,珠宝首饰不可在湖州地段之内兑换,各人自己小心。”二娘有些茫然,但她到底年幼,毫无主张,自来习惯听邵天冲的话,见他这样说,便顺从的做了。众乞丐拿了钱,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惊,对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票的乞丐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连欢喜都不会了。“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们两向何处去?不与我们一道?”有乞丐问道。邵天冲挥挥手:“分头去吧,各人回自己家乡也好,走得远远的也好,聚在一起更容易被捉住,我与二娘一起,你们不用担忧。”众乞丐互相道别,各人拿了分得的钱不一会便离庙而去,各自散开,也无更多留恋。只剩邵天冲和二娘,仍站在破庙之中。火堆必剥作响,鸡油滴在火中,鸡肉因无人翻转渐渐发焦。二娘愣愣站着,不知所以。邵天冲缓缓道:“我们也该走了!”二娘抬头道:“走?去哪里?我已经将钱财散光,自己一文也没留着,这样能走多远?”邵天冲道:“天下之大,岂无立足之地?我们离开湖州便是,这种流浪生活还不是已经过惯,有何奇怪。我们从来手里也没有一文钱,却也活到今天,不需靠抢夺偷盗别人钱财而活命。”二娘低头道:“我们虽自幼飘零,但自小也就是在湖州一带流浪,我不想离开家乡!”邵天冲皱眉道:“你怎不知轻重?万一我们被黄贯家中发现,难道还能活命?”二娘不语。她一个小姑娘,遇此大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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