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的眉头起而后落,又拢到额头中间,呆坐在那里,似想若恩,表情在喜怒哭笑之间。
赵高继续说:“再者,丞相乃先帝旧臣,有功于秦;沙丘之变,亦有贡献。臣与丞相交往四十年,不忍看其一念之差而晚节不保。”
良久,只听二世一声长叹:
“赵卿真乃忠厚之人也!”
赵高闻言,心中暗喜,立即伏地叩首,嘴上却说:
“臣不敢当。”
二世说:“赵卿也许不知,丞相正在上书告你,要朕杀你!”
赵高趴在地上不起,作觳觫状,说:“臣罪该万死,只是不知何罪该死?”
二世说:“联如何舍得杀你?卿乃故宦出身,却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以忠得进,以信守位,肤实贤之。丞相怕是老了,不想退休,嫉你年富力强,下知人情,上合联意,将来接班。”
赵高说:“如今,朝廷内外,丞相所患者,惟高一人矣。若高一死,丞相大概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行当年齐国因常弑君之事。”
二世愣了愣,目光又有些散乱,像是受了惊吓。几天来,总有人提到齐国田常弑君之事,看来自己真是危在旦夕了。惊恐中,他急急地说:
“立即拘捕李斯,交廷尉治罪。”
赵高一听,立刻泪流满面,久久伏地,不肯起身,许久,才哽咽而言:
“为社稷计,丞相之罪,不能不治;以旧情念,臣实不忍其固固受辱。望陛下开恩,由臣亲审此案,以免逼供刑讯。将丞相交到别人手里,臣实在是无法放心。臣必能以事实为罪证,以秦律为准绳,让李斯坦白认罪。”
二世听了,心有所感,不禁为之动容,挥了挥手,说:
“就请赵卿案治李斯罢。”
二十九
李斯是半夜三更在家中被抓的。当时,他正睡得昏沉,那晃动的火把,明亮的刀朝和嘈杂的人声,使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初到咸阳的那个夜晚,心中诧异,以为又有什么皇帝崩驾了。等梦醒透了,才知道人家这次是来抓自己。
惊慌之中,他把衣服穿反了,鞋才穿上一只,几个兵丁就冲了进来。他喝止不住,反被他们不容分说地绑了起来,拽出门去,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丞相大人似的。
相府大院里火光通明,到处是持剑握刀的禁中卫士。带人来抓捕他的,是咸阳令阎乐。这阎乐是赵高的侄女婿,本名阎罗,属城中泼皮一类,为人甚痞,根本不在官吏系列。当年,赵高为了让他当上这个咸阳令,特来说情,自己心里不愿,推说其姓名晦气,看守都城不要,其时佛学员未东渐,但地府归阎罗管辖,大家还是有所耳闻的。后来,赵高让这阎罗改名阎乐,自己因不愿得罪赵高,也就不顾朝廷升迁条例,胡乱任命了。
夜深风凉。李斯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密奏事发,赵高先动手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府中的家人、宾客也都被一一押了起来。大院左边是一大堆宗族亲眷,全在啼哭叫骂。二儿子也在其中,高高大大的个子,被紧紧绑着,委屈得不得了。李斯看着心疼。右边是一些追随自己多年的舍人,都一脸惊慌,被吓得无声无息,显得文胆无胆,智囊乏智。那孙舍人也在,被一壮丁拎着,鸡鸭一般,挣扎不得,少了许多精明强干。李斯暗自摇头叹息。
李斯知道,现在争执无用,只得先上了囚车,跟着阎乐走了。
李斯没有被关进廷尉治下的大狱,也没被带到御史专审的大堂,而是作为特犯,押到禁中卫队辖下的密牢中。那密牢归郎中令赵高亲自掌管。
一到狱中,他便被连夜提审。火把晃着,李斯看不清主审的是谁,只听一声喝:“知罪否?”还未容他分辩,阴影里又是一声喝:“不得抵赖!”李斯索性不说什么,知道这本是陷害,辩解也是无用。对方倒也不要听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些“好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之类教育的话,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令人昏昏欲睡,但火把紧照着,又不许他磕睡。
第二天也是如此,政策教育为主,一点不给时间交代。
李斯并不惊慌,心想,只要挺过一两天就好了。自己贵为丞相,朝中自会有人出来仗义直言。赵高一手遮不了天。
到了第三日,李斯才发现事情严重了。听狱卒说,那夜大搜捕,被抓的远不止他一人。老相国冯去疾、大将军冯劫都被拘了进来。二人不够坚强,在狱中没能挺住,已双双畏罪自杀了。
李斯暗暗叫苦,知道朝中再也无人能为自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