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一青瓷裂纹杯,略斜荡杯中茶水细细小抿,清苦味困于舌尖化不开,郎中絮叨不停话里话外谈及不少宫内秘辛。他口不遮拦的胆大惹我时不时瞥他,他不怕杀身之祸对我的暗警视若无睹。
轻放下圆口小杯,指腹捻干因车马轮颠簸洒几滴清液,无言沉思。
史家必大誉皇帝之功扬盛世之名,清官欲免俗,不混淆其间,亦不得不跟着振臂高呼两句。
思及此处,我欲要扬眉抚掌,却又很快的敛下眉眼,拣了块乌饭麻糍,咬一小口咀嚼,豇豆的清甜漫开,我再笑不出。
任我如何拉扯嘴角展笑,尝试世间教人心愉之物,感不到名为喜的情愫。
远远掀帘望见大笔挥毫墨书陈府二字温而不失其厉,我心莫名悸动不平,小吸口雨过后杂着车马土灰的凉气,心口巨疼喘不上气,眼前一黑晕厥。
小睡半日悠悠转醒,郎中喂我饮了黑褐的苦药,又说府内一干人等跪在院外不肯走,非得等着我去见见。我等着身上的气力缓过些,披身薄衣,由郎中扶着踏出房门,将他们的脸一一的瞧过,都是叫的上名的熟人。
熟人们见着我,黑漆漆的眼里都含了泪,没能掉在我面前。几人与我有的没的寒暄两句,我连哄带骗才叫他们安下心。府内里里外外布置与从前如出一辙,我晃了两圈也熟,几年里家中无主,幸人人守本分,没闹腾出丢人现眼的事。
进夜点灯,皇帝从宫里派人送来好些赏赐,整几大箱的金银绸缎、外域进贡珍木异宝与极其难寻的几味奇药与补品,又颁了道圣旨,开玩笑似的提我一介布衣为正一品宰相。
只觉好笑,仍按礼数,低眉顺眼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双手恭敬手下那明黄的布帛,看也不看封于府内密室。
那晚安寝后,我久久不得入面,后半夜迷糊睡去,做了个噩梦。
万家灯火的盛世顷刻破灭,一具具残尸倚叠,血染脏逃难人的履鞋,妇孺嚎啕男丁亦禁受不住落下两滴伤心泪。不久,又见火光涛天熊焰烈烈,火舌侵吞上衣角,千里人家顷刻化为灰影。
梦醒惊坐起,我出了一身冷汗,裹衣湿黏难受的紧。我喘息片刻待呼吸平稳翻身下床,寻出件干爽的新衣换,扶着桌沿推开窗深吸口清气。
天边渐白,长夜将尽,府外行人步履迟缓,早起务活的人匆忙打理行囊赶赶上路。月落日升喧闹愈响,其间夹着春日里悦耳鸟啼,商贩闭夜市赶集,孩提上街买零嘴踢蹴鞠,出门前娘还连连叮嘱。
待小侍扣门唤我起身用膳,我拉回神合窗,罢下服侍的仆,自个挑件瞧着淡雅的素衣,浣手净面绾发别簪。
明晃铜镜映出我眼下淡淡青紫,似在告知我昨夜未能好眠。
当真是魔怔了,竟痴傻的,于窗边站了整半晚。
海晏河清之世,事事相看,全全痴嗔。
6
自此朝开立,我辈先祖入朝为官,文运筹帷幄千里外,武浴血踏马敌军前,得历代帝皇重用厚待,受封得爵之人不胜数,奈何名缰利锁。
甚至有一活百岁之久的先祖,更身为国师祭奉上苍。偏逢中落,家道不兴,先祖死祭,门衰祚薄人丁稀疏,至我一辈,仅余下我一人。
我本为家中嫡幺子,本无缘袭承世爵,乃知父辈殆尽,年长我的堂表兄长非战死沙场即操劳过度而逝,剩我一人苟且偷安,无奈接过各分家爵印,祭祀香火,照料各家女眷。
或是我体弱,自小不习武,虽熟读兵法,于治国抚民颇有见解,当朝帝皇宅心仁厚,知厚葬我亲眷收拢人心,又着人添了许久赏赐于陈家,明面上不将我做隐患。
朝堂不养白食人,我既有才,必得为皇家鞠躬精粹。
先前为疗绝疾,于十二重山蜗居数年圣上亦不教我懈怠朝事,而今大病见好自是得竭力而行。
此番归朝,圣上慈悯,顾我受不得朝堂内气闷,不大与官员相交,特罢去我上朝之责,许我与从前那般于家中理事,暂无需遭各方党派觊觎。
掌尺寸之柄,以鄙薄孱弱之身,上流世家视我为攀登权势峰巅的拦路虎。而我不过圣上压制暗流,平衡制约各方权势的一枚棋。
我与圣上自小相识,身为臣自当尽忠,更何况圣上有恩于我,不论君恩抑或夫恩。
许我自作多情,亦甘之如饴。
只是这几日陆陆续续听了许多当朝皇帝与我家身任国师的先祖之事,道二人多有苟且。先祖身为国师因破戒失身而招引上苍震怒,降灾祸于黎民百姓,民间怨声滔天,圣上逼不得已下旨命先祖自戗死祭以安天怒。
先祖身为国师且长年独居深宫高密阁,我打小养在家,虽是同族却不曾与他见过面。虽与那国师不甚熟稔,辱他的污言秽语不绝的传入耳,我全当不实的污蔑,止不住替他不值,空落的心口平白生出哀痛来。
7
自圣上拜我为相,隔两日便召我入宫商讨要事,又怕我舟车劳顿,偶亲临府上不顾礼教,非得由我伺候着留宿一夜。
每当他本性暴露,我定不听他甜言蜜语,将他哄出家门,喂他吃食闭门羹。想来,我怕是开朝以来最为对皇帝不敬的宰相。
其余朝臣对我的行止不合礼数多有置喙,圣上新帝登基为巩固权威戮杀诸多异己,早年残暴之名在外故众人不敢多加言语。而我虽为一国之相,一无门第二无实权,凭着一身薄才与祖上积下的几分基业,方才入了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