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寡妇。西日阿洪除了脾气暴躁,并非坏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然后是,解脱。我……我以为天可怜见,帮她,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也许是上天看见了我的不善良,于是,决定惩罚我。阿一自由了,可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开始----哈,是新的开始,一连串上天对我的惩罚,捉弄的开始。”秦牧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干涩,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嘴角挂着个奇怪的笑容。谢小禾忽然觉得害怕,背上掠过了一串寒颤,很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到了此时,又实在不能甘心糊涂下去。
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这种烦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对她的欺骗时候的震惊崩溃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个事实真相,可又怕知道,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却又一时说不明白。
谢小禾低下头,却见秦牧双手抓着床单,微微发抖。
“西日的妈妈命苦,西日的父亲也是工伤,意外死亡,她30时候开始守寡,俩个孩子,西日的姐姐10岁上又得了脑炎没了。大家都纷纷说这是魔咒,从西日小时候就有人说,他凭拳头让别人闭嘴。他算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学时候,老太太流着泪说有指望了,凭表现终于进到省公安厅时候,老太太说真的是出头了,待到娶了阿一这样的媳妇,所有人都说,他家转了运,以后的日子,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你看,人永远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终于,西日的死,大家又纷纷说,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乌鲁木齐精心照顾。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没有看过病,可是身子已经好像一座危房,勉强支撑着,但是儿子的死讯,就好像一场暴雨下来,处处坍塌。很多人以为她就会随着儿子去了,但是阿一抓着她的手叫妈妈,说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亲人,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走。你是我妈妈。
那天,在医院的楼道里,我听见她对着老太太叫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开始心慌。不,我不是不愿意照顾老太太,我请假跑去乌鲁木齐,就是想尽力帮她的忙。但是,我看见她说话的神情时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个时候,一定要追问她,为什么说唯一的亲人?老太太是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因为,她把西日当成她最亲的人了?比她父母都亲?那么,我呢?
我想,我让她失望,事实上,我时常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回看那个画面,我自己无比的厌憎,对自己失望。
她没有对我发脾气或者斥责我,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一次情绪失控。她温和地对我说,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妈妈,对她一直如女儿一样,结婚那天把传家的玉镯子给她戴上,平时好吃的会舍不得吃留给她,有时候傻到等他们回家,东西已经坏了;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小产,老太太非但没有怪她怀不住孩子,还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让她一点儿毛病都没留下。她的亲妈走得早,后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不该把她当做最亲的人吗?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么他打你骂你,你全都忘记了?
阿一沉默了许久,跟我说,你不懂,人会在最亲的人跟前最控制不住自己。西日并不是不想对我好,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是我的亲人。
我再次追问,我呢?你心里,我是什么?
阿一没有回答我,她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用那种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气跟我说,你累了,去休息吧,别闹了。”
秦牧望着天花板苦笑,将脸埋在双掌之间,良久,继续说道,“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我想不明白,也许我本来就是那样尖酸计较,不体谅的人,虽然我努力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样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会是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27天,我帮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实我更多的是给她制造烦扰。
她发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钱,托人,但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被降职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给老太太找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药,谈何容易?送钱都需要找到合适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况且,她的所有,只是他们不多的积蓄和西日那笔抚恤金。她无可依赖,只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单位那条路来叩开门,另外一条路,就是她在文工团时侯,认识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领导们。小禾,你不会明白,你是含着银勺出生的人,你不会明白那些。而我在当时,我也是个书呆子,一个相信读好书就能有出息的一无是处的书呆子。我无法忍受她默许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暧昧的回报---虽然只是暧昧的回报。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问她,质问她,她没有任何的解释和反击,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终于让老太太住进了乌鲁木齐最好的医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疗费基本公费,具体的状况,她并没有让我知道如何操作,只是老太太的情况可见的逐渐好转。那天晚上,她亲手做了手抓饭和手把骨让我来吃顿好的。她跟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并非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她会努力过好,让她的关心的人也过好,她关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她对我说,不管中间的过程如何,我们都要过得漂漂亮亮的,让人羡慕。
我依旧追问她,究竟有没有想过未来,跟我的未来。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反复地说,我们都要过好,过得漂亮,让人羡慕。
我想,也许她需要我证明给她看自己的能力,我跟她说,我是全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保研,同时也一样有好几个单位,我从前做过设计的活的,愿意要我,报酬相当不错;我说我不上研究生,我先工作,你不是在修课么,我供你读书,等你念出来了,我再回去读书。或者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留学。
她看着我微笑,然后说了句我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她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其实我说不上。我总是记得你的,但是根记得亲人又不太一样。或者,你就是那个,让我忍不住还要做梦的人吧。做梦很开心,虽然是梦,但是做梦的时候,觉得是真的。
我想我真的需要作出点什么让她放心。我以为我有了报酬优渥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地位,她就可以放心依靠我。我从乌鲁木齐回去,着了魔一样地接活,毕业论文之外,接了三个不同公司的设计图,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靠咖啡和烟撑着。拿到学位,我得到了优秀毕业生和优秀毕业论文奖,顺利地进了设计院,也如期交了接的活,赚了在当时来说,让自己有点不能相信自己能拥有的小小财产。我不断地跟她汇报我的成绩,追问她自学的状况,当时北京不少高校的经济学院放宽了招生的年龄限制……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参加考试,但是她需要一个本科的学位才能参加考试。在我为这个烦恼,很异想天开地准备把她得故事她的努力讲给经管学院的负责老师听,天真地想申请一个破格考试得资格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打通了关系,改了年龄,成了j大即将毕业的本科生,参加了研究生统招考试。
当时她的分数才刚过线一点,作为不太名牌学校的外校生,按说不太有可能被招进来,但是很奇迹很幸运地进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是冥冥之中,上天终于仁慈……后来我明白,上天对她从来不曾仁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尽心力放弃了许多东西,得来的。
她到了北京,终于进去了我毕业的学校,我不知道多么开心,我觉得幸福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再走几步就到了……其实,不是,那幸福只是海市蜃楼,就象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的不远处的湖水一样的海市蜃楼。
我不理解自己,我想到现在我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我相信自己无条件地爱她,却又总是想干涉她的选择,她的生活。我总想干涉,她听着,从来不跟我吵架,但是永远会坚持自己的做法。
她上的是半自费研究生。她的所有积蓄,已经给婆婆治病近乎花光,老太太大病之后更是糊涂了,傻傻呆呆,需要个保姆随身照顾。我要给她交学费,她却不肯,她说我尚且供弟弟上学,她的事情她自己想办法。我说,我供得起,她那一次有些急了,她说,我好言好语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把那些兼职辞掉,你要明白什么重要什么次要。你得前途不在于现在赚些小钱。你怎么就不肯听?
我听不进去她说的话,在我而言,那些所谓辉煌的前途,完全不及跟她一起过一份稳定的生活。我觉得我足够有钱的话她就会有安全感,更疯狂地兼职。她没法改变我,我也没法改变她,她当时也出去打工,她才入经院,才来北京,当时汉语说得还都不够好,一时很难找到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是她什么也干,周末商场促销,平时下午给人送货,甚至,居然晚上找了份大楼里的清洁工作。那个大楼,就是……就是万式企业的主楼……她后来,终于从大楼的清洁工,坐进了第三大的办公室。
她走着她计划好的路,我却还在傻头傻脑地继续蛮干,我那时候开始经常胃疼,有时候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没时间去看病,也不相信自己会生病,可是,有一天,我交了图之后在公司的洗手间吐了一池子血,被送到医院急救。
我费劲努力想让她觉得安稳,想给她安全感,但是事实上只有让她担心费心,对我更加失望。那一次她对我细心照顾,对于很多问题都不肯回答,讲些轻松有趣的话来让我宽心,有一天她跟我认真地说,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可以改变,只是需要取舍。唯独死亡不可逆转。我要你好好的,要让你看着我越来越好,要看着你越来越好。不要象那些离开我的亲人,我再努力,再成功,他们都看不见了。
我再次缠她,我说嫁给我,我们一起走过那些不好走的路。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但是之后不久,我知道她取了汉名,同时,有了个在万氏大楼非常特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