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天白日,在酒肆茶楼间如此谩骂,极其不雅,不少人纷纷劝他。这人反而越说越来劲,什么“奴材”“兽也”“腌臜东西”,激动时甚至直接骂了句——“真是个狗娘养的!”
“说得好!”
忽闻座上玄衣客拊掌叫好:“赏!”
有人寻声望去,欲窥得是哪家纨绔少年,为此等粗鄙秽语一掷千金,不知柴米可贵。那人却是斗笠掩面,不辨容貌,只觉当是位生得极好的少年人,此时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恶少做派,哼笑:“看什么看,再看爷就剜了你们眼珠子去喂那街边黄狗!”
说完又冲被赏赐的那位汉子微微一笑:“你这骂得虽好,但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拂袖起身,往桌上直接拍了张百两的银票,领着旁侧极美貌的女人往外走去:“这阮重笙确实有个不是东西的娘,但他没给狗娘养大。”
金陵百年繁盛,一如从前。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秦妃寂假意依偎在他怀里,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听得这么开心?”
“别靠我那么近,做个样子没必要胸脯都贴上来,我可不想让那个姓萧的追着我砍。”
阮重笙推开她,笑道:“我替我姑姑开心。”不等秦妃寂问,他转头去路边买了个糖葫芦,在秦妃寂眼前晃了晃,在其伸手的时候瞬间塞进自己嘴里,三两口干完一个,才在秦妃寂愤怒的眼神里舔了舔嘴边糖渍,悠悠道:“我姑姑喜欢那老混账,我早就知道。生不能同寝,死后在别人眼里成了老混账的道侣,她必定也十分欢喜。”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云淡风轻,秦妃寂:“你……不在乎了?”
“这都两三年过去了,什么都淡了。”阮重笙笑眯眯地擦了擦嘴,“我是真替我‘师娘’开心。”
秦妃寂望着他,想着当初光景,不由感慨万千。
曾经骄儿林里的缺德玩意儿,九荒上的放荡少年,到堕魔时的呆滞无望,和如今爬上都君之位的麻木冷漠,她竟然有些分不清过去到从前,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阮重笙领着她往大隐园走去。
近乡情更更怯,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阮重笙在门口驻足片刻,方垂下眼睑,迈入大门。
园子是好园子,但近一年无人打理,荒草丛生,当可吟“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诗句,聊作感叹。
他弯下腰,并未动用那如今已经混杂了七成魔气的灵气,只徒劳地用手去拔萋萋野草,只是原本花草早就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一双手又哪里能救得了一园的草木。
看着手上一时不察被锯齿划出的血,心中幽幽一叹。
秦妃寂:“你……”
“你随便四处转转吧,你不是说过好奇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出我这个样子么,这里便是我生长的地方。”他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秦妃寂穿过拱门,回眸望去一眼。颓垣败井青苔黄叶间,身着一身玄色华袍的云天都新任都君大人慢慢跪在杂草堆中,垂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落在花草上的力道却是不轻。扎破的手顺着纹理向下流淌,于芃芃草木间点缀出几朵殷红的花。
看着太过寂寞。
而在秦妃寂离开的下一秒,阮重笙瞬间变了脸色。他坐在地上,随手将头顶斗笠盖在一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上,指间火光一跃,一纸彩笺凭空出现。他一眼扫完全部内容,突然骂了句市井脏话。
“……不靠谱的玩意儿。”他喃喃:“狗东西坑我。”
他匆匆将彩笺焚成灰烬,尚且来不及爬起来,手忽然碰着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瞧——竟是一枚再熟悉不过的戒指。
倏忽浮出一道灵符,恰好落在眼前。符纸全无意义,唯独背面写了一句话。
——“晓看天色暮看云。”
阮重笙摩挲许久,慢慢翘起唇角。
云天都还是那个云天都,一帮缺心眼的没怎么见过太阳,却都偏爱从四处收集各种会发光的珠子拿来点缀,阮重笙每每都觉得眼睛生疼,想来当初阮卿时那眼疾也未必全是老爷子一击所致,这堆不晃瞎人不罢休的明珠也需占三分功劳。
饶是他这般修为定力,都时常觉得眼珠子生疼。
阮重笙这两三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有权利收了这一殿华珠,因为如今,他已经是云天都的新主人。
他横穿大殿,一路向后走去,凡有见之者,皆称一声:“都君。”
“嗯。”阮重笙不轻不重地应着,步子没停。大殿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嵌了颗浮云珠在墙上,正有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魔修照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殿中一片淡淡华光,他十分满意,随口夸了两句。这几个魔修如蒙天恩,当即下跪高呼。
阮重笙早听得耳朵起茧,初初还说两句不必如此,先下已然懒得开腔,从袖口抖出些个小东西,淡淡道:“赏。”
而后山呼已不入耳。
行过镜花塔原址,驻望片刻,方施施然腾跃而起,一头扎进不远处的黑泥潭里。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纯粹依靠腰臀力量在粘稠且散发着诡异香气的黑泥中前行,周身红光护体,仍是几度不得不探出头喘上几口气,呕出几口淤泥。如此反复数遭,才一鼓作气俯冲下去,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云天都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