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探视分两种,一种叫Non…Contact Visit,无接触探视,用于犯人见亲友;还有一种叫Contact Visit,可接触探视,用于犯人见律师。今天周六,本以为孩子近来学习忙,不会来探视我,结果还是来了,我很高兴。
在亲友探视间,我给值班的狱卒报上自己的姓名和监仓牢房号,以及自己选择的探视坐位号,对着亲友探视的过道翘首以待。亲友探视间用厚实的玻璃将亲友与犯人隔开,双方只能用话筒交流。周末来探视的亲友很多,玻璃的一边是清一色身着囚服的男性犯人,玻璃另一边是各色犯人的亲友,有的是窃窃私语的女友,有的是太太带着孩子,有的是白发苍苍的父母。在怀特监狱,犯人每周可接受三次不超过一小时的这样的探视。
不久,我的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妈妈像三朵金花一样一前一后地出现在过道。我起立使劲挥手,她们随之向我走来。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若礻韦 一如既往的腼腆,她13岁,在美国出生;而17岁的大女儿若思总是那么大大方方,她在中国出生,4岁的时候送到美国;我那两个孩子妈妈的前妻也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因为我和前妻同案犯的关系,她是经过特殊批准,送孩子来监狱探视父亲的。
做惯了老板不会做父亲的我,只知道在孩子面前乐呵呵笑着。多年以来,孩子们和她们的妈妈在美国生活,我则大部分时间在中国经商。最近几年我趁圣诞前来美国与孩子们过节,兼顾关照一下我们在这里的子公司。
我和孩子们拿起话筒,我的眼睛在她们两个的身上轮流看着,看不够似的,她们则拿我最近在监狱剪的小平头发式打趣。多年以来,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除了不断给孩子们买各式各样的礼物,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别的来对她们表达父爱。可现在除了对孩子们不停地傻笑,我就是不断地说,她们的父亲是无辜的。孩子们在案发当初都吓坏了。大女儿还好,今年暑假之后读大学,能照顾自己。小女儿则面临双亲入狱后无依无靠的危胁。
“Dad,你什么时候出来啊?”小女儿总是问这样的问题。孩子们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稳定安静的环境之中,面对这样突如期来的变故,面对她们母亲脚上的电子镣铐,面对这高墙和铁丝网包围之下的厚厚玻璃窗后的父亲,孩子的忧虑是显而易见的。我再一次对孩子们说,我们是无辜的。我说,一些人认为是错误的事情在另一些人看来是正确的,而一些现在认为是错误的事情在以后某个时候却会认为是正确的。对这些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孩子们永远似懂非懂。
女儿们接着跟我讲她们新领养的狗,给我讲学校和学习;我则给孩子们讲我的监狱生活。我把从教室带出来的笔记本翻开给她们看,有我写的《狱中一日》手稿和阅读《圣经》心得。我接着告诉两个女儿,我说我被捕入狱的事情至今还没有告诉她们在中国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我坦白说,我对两个孩子从来没有撒过谎。但我一直对我的父亲瞒着这件事。两个女儿纷纷批评我,说我不应该向爷爷撒谎。我问她们,为什么我没有对她们撒谎而对爷爷撒谎呢?两个女儿眨眨眼,说不知道。我笑了笑说,“因为你们两个比爷爷勇敢,而爷爷今年70多岁了,没你们厉害。”两个美国长大的女儿似懂非懂地笑了。
时间差不多了,孩子妈妈接过电话,讽刺说还是我呆在监狱清闲自在,可以读书看报锻炼身体。而她却比以前还要忙,不仅要关照美国子公司的事情,而且还要跑律师那边,帮我和另外一个入狱的同事协调诉讼事务。我依旧是对她感激和致歉。当年她随我留学来美国,读书打工做妈妈办公司,还有10年前和我的离婚,吃尽了苦头。本当苦尽甘来的时候,却又遭遇这飞来横祸。她的苦难,都是受我的牵连而起。
“Wu,”值班狱卒催促的声音传来,探视结束的时间到了。我依依不舍地向她们三人挥手,嘱咐她们回去开车小心。然后我回到值班狱卒边上的椅子坐下,等待押送员送回监仓。
前些日子,我在南开大学的学兄刘路新远道从澳大利亚专程来监狱看我。我专门为他申请了三小时的加长探视。当年在南开大学风华正茂的我们哥儿俩,20年后已是人到中年。我们就在这探视室面对面坐着,不喝水,不上厕所,一气侃了三个小时。从当年的毕业到后来参加工作,从后来的留学,到最终的经商下海,我们俩感慨万千。他开玩笑说我,“哥儿们,你这家伙是舍了孩子,最后没套住狼,反而倒被狼给抓起来了!”我听了一愣,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负责押送犯人的狱卒在向我们招手。我收拾好东西,拍拍屁股,列队和其他犯人一起,沿右边的墙角,在狱卒的押送下,回到了自己的H监仓。
噩梦的开始
2008年12月6日 周六 入狱第2天
真想长睡不醒。除了半夜上厕所一次,我在狱中睡了足足12个小时。昨天早上8点从深圳出发,计划经香港、芝加哥到波士顿,结果,20个小时以后,我却在芝加哥市中心的一处联邦监狱里。
一切都和电影中一样。随着在芝加哥机场的一声“你被捕了”,手铐、脚镣、警车相伴,随后是律师、检察官、法官的过场,最终是我身着橘红色囚服坐在一间6平米左右的牢房。百无聊赖,我只能以用惯电脑的手在笨拙地书写着,试图从长睡中苏醒,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境。
与我同关一间房睡下铺的中年黑人名叫大卫,入狱6周,提堂13次,涉嫌银行抢劫。他腰肌劳损,行动不便。早餐后变戏法似地给我弄来笔和纸,便又上床睡觉了。
失去自由之后,睡觉真好。工作与约会、女人和佳肴已离你远去,职场、商场、情场的焦虑与压力也离你远去,只有睡眠是你可以充分支配的。于是你左睡右睡、仰睡、侧睡,放松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似乎回到婴儿时期,发现成长与成熟是以牺牲香甜睡眠为代价的。
美国的监狱,是要让人重生一次,行李被扣押,衣裤、鞋袜被脱走,赤条条进来,只是不知何日才能重整衣衫出去。至今对外无联系,不知道两个孩子的生活会因此遭受何种影响,也不知道我的同事们怎样了……只是我呵欠来了,又要睡了,呵呵。
……下午醒来,软绵绵的,蹲坐大便完毕,就地健身操10分钟,坐下,继续文字之旅。
昨天是噩梦的开始。
UA896,联合航空从香港到芝加哥的航班,提前半小时抵达。我下了飞机,正常过关,取了行李,准备联程转机的时候被拦住。及至现在,我印象最深的是手铐那无情的冰凉。看着眼皮底下这简单、厚重、实用的工具,觉得是对人的创造性和能动性的莫大讽刺。
我,由愤青、到知识分子、到商人,近30年来,经历了中国最激动人心的变迁,也去过两个美国最有意思的去处:最高学府哈佛大学,最差居所联邦监狱。只是前者我硕士毕业,而后者则退学越早越好!
一直以社会精英自居,如今身陷囹圄,置身于“坏分子”之中,自信与骄傲皆在动摇。我的工作怎么办?正在开发完善中的网站怎么办?大卫说联邦监狱一般都是重刑犯,判罪与服刑比各州监狱重多了,对我的指控是“逃税”、“伪造文件”和“出口违规”,而且另外两名在美国子公司工作的中国同事也被指控,但我只是赤条条进了这座监狱,不知道自己和同事对美国究竟犯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