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块似的天空阴沉了一整天,终于在夜间亥时前后,憋出了一场深秋时节的冷雨。
雨势并不大,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却已将燕青的外衣淋透。燕青按着鼻翼旁的两个穴位,硬是把一个即将打出来的喷嚏忍了回去。在这个时候,是万万出不得声响的。
燕青隐身在贾氏卧房斜对面一个墙角的暗影里,监视着贾氏卧房的房门,已近一个时辰了。这是他连续第三个夜晚守候在这里,目的是替主公卢俊义捉奸。目标就是卢俊义的妻子贾氏和深得卢俊义信任的府中都管李固。
事情还须接着卢俊义被劫持上小梁山的线索说起。
那日卢俊义一行被劫持上小梁山后,倒不曾吃得什么苦。寨主宋双离寨数里亲自相迎。到得寨中,即有小头目带着喽啰安排他们洗浴就餐。车仗行李亦差人不损分毫地妥为保管起来。嗣后宋双又置了一桌酒宴,令昝青云及各部头目作陪,为卢俊义洗尘压惊。
席间宋双首先执杯向卢俊义道歉,道是若不使如此手段,难得请动卢公来山寨一聚,还望卢公鉴谅。卢俊义见状,心下稍安,不卑不亢地说道,宋头领此举,令卢某如堕五里雾中。不知贵寨请我意欲何为,还请直言道来,卢某能尽力处自当尽力。
宋双连赞了几声爽快,便说道,如今朝廷无道,官府腐败,乃至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遍地义士揭竿而起。我等弟兄占山聚义,呼啸江湖,意在替天行道,吊民伐罪。从长远计,亦有取彼赵宋王朝而代之的宏图。因素仰卢俊义公侠肝义胆,文武双全,威名远震,乃马中良骏、人中奇杰,是以不揣冒昧,恭请卢公上山来共谋大业。他日一旦宏图成就,卢公便是开国元勋,必当位居三公,名列九台也。
卢俊义听了这一番满嘴跑舌头的狂言,不禁笑恼参半。他平时虽对官府的种种不良行径多有不满,对一些纯属巧取豪夺伤害到他的经济利益的法令甚有怨气,却并未因此而生出过造反的念头。他自幼饱读诗书,儒家正统观念和封建忠君意识在他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不是能够轻易动摇的。
再者,看眼前这班人物,形状猥琐,言行粗鄙,充其量不过是草莽强寇、池中之物,鼠据一隅做点打家劫舍的勾当尚可,若离开了这深山老林方寸之地,休道是朝廷大军,就是遇到势力稍大一些的绿林武装,他们也根本不是对手,更何谈逐鹿中原、改朝换代哉。莫说我卢俊义不曾要反,便是想反,也入不得你这一伙乌合之众中。
然则一来自己现在是虎落平川,二来这些人煞费心机力邀自己上山,毕竟是有敬重抬举之意,脸面上须让他们过得去。所以卢俊义只将上述想法埋在心里,表面上一丝不曾露出。乃拱手施礼答道,承蒙诸位好汉如此看重,卢某至感荣幸。但我卢某其实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过是徒有点虚名而已。卢某加盟贵寨,恐是非但难建寸功,反倒会误大事。还是请宋寨主另择贤士高人辅佐为是。
宋双听了,当时也不强劝,说道此事可再作计议,请卢员外三思而后决吧。
当夜宴罢,山寨安置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让卢俊义歇下,还为他送去了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侍寝。卢俊义旅途劳顿,更兼心中有事,根本提不起床上的精神,径自沉沉睡去。那姑娘大觉扫兴,暗骂卢俊义是个银样镴枪头。
次日一早,卢俊义请求宋双发还车仗行李,放他离寨回府。宋双及众头目皆力劝他,既然到了山上,何妨多留几日,饱览一下小梁山的景色,亦算不虚此行也。这些挽留的言语说得十分客气,但骨子里的意思却甚强硬。卢俊义见自己一时脱身不得,退而求其次,请求宋双让李固带家丁车仗先下山,回府去报个平安,那么自己在这里再住上几日便也无妨。宋双对卢俊义的这个请求欣然应允。
按照卢俊义的想法,只要李固等人脱身而去,自己的下落家里便可知晓,那么相对来讲,自己在此的安全系数就增大了。即使宋双欲强留住自己不放,府上也有个寻找搭救的方向。然而他却没想到,这个安排,正是宋双等人谋划出来的离间计策。
当下宋双唤来李固,对他道,卢员外要在山寨里多住几日玩一玩,你等可以先行回府。卢俊义也道,此乃宋寨主盛情挽留之意,我卢俊义却之不恭。我再少许耽搁几日便回,你回去告诉家中,不必挂念就是了。
李固自被掠上山来,生怕凶多吉少,一直提心吊胆。今见宋双和卢俊义如此安排,暗叫一声阿弥陀佛,巴不得一步就离开这个险恶之地。至于单留下卢俊义在此安危如何,他根本没顾得上考虑。李固就揖手说道,谨遵寨主与主公之命,由李固先行回府报个平安最好。
宋双便命手下将车仗行李悉数发还出来,由昝青云带人护送李固和卢府众家丁离寨下山。
到了山口关隘处,昝青云将李固唤至道旁茅舍,做出神秘状对李固道,我且将底细告诉你。我们宋寨主欲邀你家主公在此落草,坐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你家主公已有应允之意。暂且留在这里,就是要细商合作大计。不日之内我们便将派人去大名府接卢公家眷。你此番回去,须帮助做些准备。又道此事切宜机密,万勿走漏风声云云。李固听了,惊疑忐忑不已,却又不敢多问,唯有诺诺应下,惶惶然地带着车仗昼夜兼程赶回了大名府。
贾氏和燕青见李固与众家丁未到预计的归期便返回府来,又不见卢俊义与他们同归,颇觉奇怪。李固在归途中已告诫家丁,回府后不得透露被劫持上小梁山之事,免得招惹祸端。此时当着府上众人,他也不便实说,只道是于旅途中遇到了高明术士,已将那所谓的血光之灾破解,所以就无须再继续东行避祸。主公要顺便拜访商界朋友,考察洽谈几桩生意,乃令我等先行送车仗回府。
这番话编得还算入理,府上人等基本未听出破绽,便皆欢天喜地,说了些主公素来积德行善,自可逢凶化吉之类的赞叹语言,各自散去。李固就向贾氏使了个眼色,说道主公尚有几句言语,嘱我捎给主母。
贾氏明白李固有话要单独与她说,就让他随自己到了后面的绣房,屏退贴身丫鬟,问他道,你还有何事要说?李固便悄声密语,备述了此行实乃中了小梁山贼寇骗局,于途中被劫上山寨的真相。最后说到,据贼人称,主公已有落草山寨为其副帅之意,因此不曾一同回府。或许过些时日,山寨即要派人来接眷属上山。
贾氏听李固道出这番头尾,当时惊得花容失色,呆若木鸡。李固忙劝她道,主母莫要慌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急也罢,怕也罢,皆于事无补,好歹想出个主意妥善应对便是。贾氏还算是个拿得住的女人,片刻的失措后,勉强定住了神,叮嘱李固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星半点,容我想出个眉目再做道理。李固道,主母放心,我早已交代了那些家丁,谁敢乱说一个字,便割了他的舌头。
李固退去后,贾氏久坐于妆台前一动未动,脑子里却翻江倒海地折腾不已。什么子虚乌有的血光之灾,卢俊义就偏肯相信那诡言妄语,不纳人劝,一意孤行,这可倒好,真正给阖府上下招来了血光之灾。那帮贼寇也着实可恨,做什么便盯上了俺卢公。卢俊义真的会答应落草为寇吗?他素来是循规蹈矩,法度严谨,倒不像是心存不轨之人。然则海水不可斗量,他这个人,虽然是蛰居乡里,却胸怀百川,志向远大,这也是能从其日常言语中听得出来的。如果遇到适宜的时机,遂了他叱咤风云的心愿抱负,做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贾氏这样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甚是痛恨卢俊义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全不将一家老小的生死存亡挂在心上,在心窝里早将他咒了个千遍万遍。
这件事如何应对为是呢?
想了两日,决断不下,贾氏又密召李固来绣房商议。
这两日李固已从燕青手里接回了分内职事,表面上在勤恳打理府上的事务,内心里也是翻腾得紧。对于卢俊义是否真会应允上山落草,他自是怀着七八分的疑惑。但是以卢俊义的豪侠秉性论之,李固亦感到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倘或卢俊义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了这等惊人的举动,自己该当如何呢?
跟随着卢俊义上山,李固是一百个不情愿。莫道那是大逆之罪,只就那种动荡无定的贼寇生涯,李固也是适应不了的。如果卢俊义逼迫自己随其落草,自己又将如何抵挡?卢俊义的脾气李固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一旦他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的。
思来想去,李固觉得,欲得明哲保身,只有利用贾氏这块挡箭牌。见贾氏又召他密议,李固便趁机进言,落草造反乃大逆之罪,一旦事发要被满门抄斩,而且会株连九族,随主公上山是万万行不得的,这个主意主母一定要拿准。贾氏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但如果卢俊义真的已入贼伙,我们就是不随他上山,恐怕也未可全然逃脱干系,那么又当如何是好?
李固沉默着,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悄悄地从他心底里滋生了出来。但是他没敢贸然张口。
贾氏此时已是将李固当作唯一的依靠。见李固垂头不语,只道他也无有什么主见,不禁心下惶然,伤心垂泪道,不知我姓贾的前生造过什么孽,直落得这般命苦。李固见状,也觉凄怜,忙从旁取了一方罗帕递上去,嘴里殷勤劝道,主母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办法总是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