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燕青对李师师苦苦思恋而又无缘再会之际,在汴京城里围绕着师师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虽非什么军政大事,却在朝野上下流传甚广,而且都被后人记入了大宋史卷。
头一件事,乃是周邦彦造访李师师,恰逢圣驾临幸镇安坊,被赵佶堵在了李师师的床底下。此事传到民间,遂成千古笑谈。
当时的周邦彦已年近六十,官职却仅做到开封府盐税监管,论地位是非常低微。然则因为他人品端正,精通音律,于诗词曲赋方面才艺极高,所以颇得师师敬重,而与之交往密切,结为忘年知己。
前些时蔡攸醉酒大闹镇安坊,遭遇赵佶,受到训斥后,虽然赵佶有令不得将事情外传,但时间一长,究竟纸里包不住火,外界仍是星星点点地逐渐听说了这条新闻,知道了赵佶与李师师的关系,也就不大有人胆敢再来点李师师的牌子。
周邦彦对此却一无所知。盖因其平素在完成了分内的差事后,大部分时间就闷在家里填词吟曲,懒得与世人去应酬交际,在社会新闻、小道消息上自然便来得迟钝闭塞。这也是迂腐文人的一种通病,或曰一种品格。若无这种自甘寂寞、潜心独处的钻研精神,人世间何来那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绝唱、锦绣文章。
这一日,周邦彦又填得几首诗词,自以为得意,便想着拿去让李师师欣赏品评。与李师师共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乃是周邦彦的一大快意事。周邦彦的文友自然不止李师师一个,然而与李师师谈诗论艺的美妙感受,却是在别人那里享受不到的。周邦彦从未奢望过与李师师发生肌肤之亲,亦不想因此而亵渎和破坏了他与李师师之间的良好友情,但是性的吸引力,毕竟在他的身心中发挥着神秘的作用。越是不能发生肉体关系,这种吸引力便越是强大。每与这位超凡脱俗的绝色女子相处,便令周邦彦感到神清气爽,如臻仙境,整个人都仿佛变得年轻起来。
李姥姥是深知师师与周邦彦的关系的,见到周邦彦登门,安排他先在前面小候,自己便去后院与师师商量是不是可以接待他。
李师师与李姥姥都明白,现在的师师,虽然赵佶没直截了当地说出单包独占的话来,却基本上等于是独包下来的意思了。任何人欲再染指李师师,让赵佶知道了肯定要触霉头。作为镇安坊的当家人,李姥姥也脱不掉干系。
可是赵佶并非天天要来镇安坊。在他不来的时候,师师只与蕙儿为伴,不免也觉单调。周邦彦是李师师最待见的客人之一,与其谈天说地,拨琴弄曲,不仅能消愁破闷,还可增长学问,诚谓其乐无穷也。因为赵佶前日刚来过,师师估计着他今夜不会就来。况那周邦彦乃是一个规矩夫子,虽至青楼中,却不涉淫邪事,无非是来谈论些风花雪月、子曰诗云而已,适当地接待一下似无不可。
虽则赵佶每次来访师师所赏赐镇安坊的银两,大大超过往日师师正常待客的进项,李姥姥仍是能多赚一笔是一笔。她也估计赵佶今夜来不了,见李师师同意接待周邦彦,便顺水推舟,放周邦彦去了师师琴房,落得个大家欢喜。
岂料师师和李姥姥却都估计错了。
李姥姥回到前面未及半个时辰,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皇上来了,已经带着扈从进了仪门。李姥姥一听这话,跌足叫道,却是苦也。她赶紧命人去通知李师师,让周邦彦快走,一面就急匆匆地亲自赶往前庭迎驾。
却说这时李师师正兴趣盎然地赏读周邦彦的大作。周邦彦带来的是他近来填就的两首新词,其一是《洛阳春》: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青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闻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另一首乃是《蝶恋花》:
月皎惊鸟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路寒人远鸡相应。
李师师读罢,深为周邦彦的才情风华所折服。谁能料到,如此意境清远、幽情脉脉之作,竟会是出自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儒笔下,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也。尤其是词中那“莫将青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几句,曲尽女儿心态,描情状景极为准确传神,不由得令师师吟之叫绝,连连说道,周大人,难为你是如何想得出这几句来的!周邦彦微笑不语,心中自道,若无有你师师姑娘时常相伴,只怕老夫胸中这点灵感,早遗失大半矣。
吟哦了半晌,师师正要操琴为这两首诗词度曲弹唱,却见蕙儿急急地推门而入,一迭声地叫道,快快,皇上来了,已经进了后院了。
师师一听,大吃一惊。
周邦彦哪曾料到会在这里遭遇皇上,当时慌忙地对师师道一声告辞了,便起身向门外走。蕙儿一把扯住他道,周大人你出不去了。你一出门必定迎头碰上皇上,麻烦可就大了。皇上如今专宠师师姐,岂容得他人来染指呢?
周邦彦听蕙儿这一说,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顿时方寸大乱,张皇失措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倒是师师具备些临危不乱的素质,当机立断地道,你且到里面卧房暂避一时,看情况再作道理吧。遂疾引周邦彦进了卧房。卧房里却也无藏身佳处,只有房梁上算是个隐蔽点,但周邦彦又无那等飞檐走壁的功夫。师师在房中扫视了一圈,指着那张雕花大床道,只好委屈周大人在这床底下暂避一刻了。
原来自赵佶御幸了李师师之后,为使皇上在此留宿睡得舒服,李姥姥专门为这里换了一张高脚双人大床。这床下的空间宽阔,容一人蜷缩其内没有问题。此时的周邦彦,便是有条地缝也巴不得立时钻进去,见此床底可以容身,连声应道使得使得,当即就俯下身来,连滚带爬地藏了进去。
刚将周邦彦收拾停当,赵佶带着张迪已经到了外房门口。
原来,赵佶今夜本是未曾打算到镇安坊来的。恰在今日上午,皇宫里收到了一批由江南进贡来的柑橙。那柑橙一个个大小均匀,色泽金灿,一看乃知为果中珍品。赵佶命将其分赏诸宫品尝,不免就想到了李师师。是以晚膳之后,便吩咐张迪点了贴身太监,带上两盒柑橙,兴冲冲来让师师尝鲜。
师师和蕙儿听到赵佶等人的脚步声,忙从卧房迎出。赵佶带着张迪已经进了琴房。师师、蕙儿就要跪拜,赵佶呵呵地笑着道,免了免了,朕常来常往的,就不必拘泥了。李姥姥也随着赵佶进了屋,打眼扫了一遭,没有看见周邦彦,虽不知这老东西匿往何处,料是师师已做了妥善安置,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赵佶说明了他今夜专程送柑橙的来意。李师师等人听了,真个是感到天恩浩荡,如浴春风。李姥姥的心情尤其激动,眼角的浊泪禁不住地便涌将出来。
张迪将装着柑橙的礼盒放置在案子上,回头向李姥姥和蕙儿示意,李姥姥和蕙儿心领神会地就与张迪一同退出房间。
赵佶亲手打开礼盒,问师师可有破橙器具。师师应道有的,转身去取了一把小刀过来。赵佶一看,那却是一把天下驰名的并州刀,就脱口赞道,好刀哇,唐时杜甫曾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之句,即此谓也。师师钦佩地看了赵佶一眼道,原来这刀还有如此的佳句典故,皇上真乃博学多识也。遂持刀剖开柑橙,取出橙瓣先送于赵佶的口中。
赵佶亦亲手剥了一瓣柑橙送入师师口中,问她滋味如何。师师边品味边点头道,此橙甘甜清冽,沁人肺脾,果然非比寻常。赵佶道,你若喜欢吃,朕明日再命人多送些来。师师忙道不用了,贱妾在此能尝到宫中贡品,已是极感恩幸,岂敢再烦劳于皇上。赵佶道这有何难,今后但凡有新鲜贡品进宫,朕都差人送一份过来,让你也领略一下我大宋王朝乃至周边属国的丰富物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若浑然不知,岂非枉度一生吗?师师笑道,那倒也是,贱妾足不出户,孤陋寡闻,今后要承蒙皇上多加教诲了。
一时吃过柑橙,净了手,赵佶便取出了自己填写的一首词让师师鉴赏。其词调寄《聒龙谣》,曰:
紫阙苕峣,绀宇邃深,望极绛河清浅。霜月流天,锁穹隆光满。水精宫、金锁龙盘,玳瑁帘、玉钩云卷。动深思,秋籁萧萧,比人世,倍清燕。瑶阶回,玉签鸣,渐密省引水,辘轳声转。鸡人唱晓,促铜壶银箭。拂晨光、宫柳烟微,荡瑞色、御炉香散。从宸游,前后争趋,向金銮殿。
师师读了,在心里暗暗地与方才周邦彦的两首词相比较。赵佶的这首《聒龙谣》,于遣词造句、平仄对仗上面,算得上是平稳工整,无可挑剔。然而其中的意境情韵,却显然不如周词。对于这一点,师师十分理解。周邦彦除了每日到盐税衙门去点个卯,应付一下那点有限的公务外,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填词制曲上。而赵佶君临天下,日理万机,作词吟诗只不过是理政之余的消遣,能达到眼前这个水平,已经算是难能可贵、天分很高了。因向赵佶笑道,皇上这词果然填得出色,待贱妾度曲唱来吧。遂焚香抚琴,为赵佶吟唱了一番。
赵佶听了师师为其词度制的曲子,很是受用。因见一旁放有玉笙,便道尚未听师师吹过此物,可否亦奏一曲听听?师师谦道,贱妾是不常吹这东西的,既皇上欲听,便献一次丑,幸勿见笑也。就取过笙来,捧奏了一首《春江花月夜》。师师的笙技虽不如琴技那般精湛,却也在一般的乐工水准之上,当时令赵佶听得神怡气爽、龙颜大悦,遂又兴致勃勃地要与师师饮酒对弈。